

硯貴有銘。銘文不僅集詩文意蘊、書法藝術(shù)和雕刻技藝于一身,往往還反映硯主人的情懷抱負、交友逸事及硯石傳承,甚至當時社會風貌,可謂意淺旨深,令人遐想。
我藏有一方明硯,其上的銘文就記錄了一段近代高僧弘一法師和閩南著名金石書畫家馬海髯之間的篤厚情意。這方硯呈抄手式,長22.4厘米,寬12.4厘米,高8厘米,面有寬邊框,后無堵,硯堂平展,一指池。從左到右邊墻陰刻《心經(jīng)》全文并題目,還陰刻大字“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全屬“弘一體”,字跡圓融淡雅,均勻流暢,雕工精致嫻熟,與弘一法師原作惟妙惟肖,為上乘之作。落款行書:“辛巳仲秋馬海髯”,此處的辛巳為1941年。硯形制規(guī)整,端莊厚重(重5公斤),色青紫,有蕉葉白、青花、火捺、金暈、翡翠斑等名貴石品,石質(zhì)極為細膩溫潤。全硯包漿老熟,是一方明代制作、民國鐫銘的佳品。
古往今來,不少書法家、篆刻家傾注極大精力,把《心經(jīng)》創(chuàng)作為各種形式的藝術(shù)精品。這是因為,《心經(jīng)》是佛經(jīng)中字數(shù)最少、含義最深、影響最大的一部著作。《心經(jīng)》全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是《大藏經(jīng)》般若部中最上乘的經(jīng)典,這部經(jīng)典把內(nèi)容龐大的般若經(jīng)濃縮為簡潔的詞句,著重論述“五蘊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義理,認為世間無一物不空,也無一物不有,一切事物都處在前后無際的因果系列當中。這部經(jīng)典的重要性也體現(xiàn)在其漢文譯本的數(shù)量上,至宋朝為止,可考的漢譯至少有11次,現(xiàn)存9種版本。各個譯本雖有差異,但所表述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其中以唐代玄奘譯本流傳最廣。究其原因,是玄奘大師譯本去掉序文和流通分,只保留正宗分260字,文辭通順,便于讀誦。其全文如下: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馬海髯在硯上所刻銘文,就是這個版本,范本則為弘一法師手跡。
弘一法師(1880-1942年),俗名李叔同,是中國近代文化發(fā)展史上的一位先進者。他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創(chuàng)作于一身,是卓越的藝術(shù)家、教育家、革新家,他最早把西方美術(shù)、音樂、話劇推廣到國內(nèi),還是近現(xiàn)代佛教史上最杰出的一位高僧,是傳統(tǒng)文化與佛教文化相結(jié)合的優(yōu)秀代表。他那從絢爛至極到平淡恬靜的傳奇人生,他的嘉言懿行和成就聲譽,早已廣為人知,在此僅談他的書法成就。弘一法師在書法上是下了苦功的,上至秦磚漢瓦鐘鼎金文,下及魏晉六朝唐宋碑版,無不涉獵。出家后,他放棄諸藝,唯有書法仍勤習不輟。他書寫佛語,廣結(jié)善緣,留下了許多精品之作。在青年時,他致力于魏碑,筆勢開張,書體峻秀,挺健而瀟灑;中年出家后,逐漸洗盡鉛華,多寫佛經(jīng)祖語、古訓格言,結(jié)體沖淡樸野,溫婉清拔,超逸淡雅;晚年之作,超邁古今,愈加淡遠寧靜,平易安詳,“樸拙圓滿,渾然天成”,將傳統(tǒng)書法藝術(shù)推向了極致。弘一法師的書法,能臻于如此化境,是與他平時注重人格修養(yǎng)分不開的,他以高標的操守升華了書法的真正內(nèi)涵。法師能成就獨樹一幟的“弘一體”,還因他將中國書法藝術(shù)依西洋畫圖案之原則,以西洋畫形象美學理念,“自意創(chuàng)新”,別開生面,提出了新的書法審美取向,在清涼超塵中富有樂感,以無態(tài)備萬態(tài),豎立起書藝與人格的高峰。當年魯迅、郭沫若等現(xiàn)代文化名人均以得到大師一幅字為無尚榮耀。啟功有詩贊美他:“吾敬李息翁,獨行行最苦。禿筆作真書,淡靜前無古。并世論英雄,誰堪踵其武。”
馬海髯(1914—1975),原名東涵,字曉清,號昱廬主人,著名金石書畫家,福建漳州人。馬海髯年輕時任職于漳州中國銀行。1933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7年任中共漳州工委書記。因被捕中斷了組織關(guān)系,后來改行為漳州一中教師。解放后為福建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馬海髯自幼喜愛金石書畫,博采眾長,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篆刻家。其篆刻宗浙派,后致力于秦漢印,分朱布白,虛實相生,平中求變,古茂渾樸;書法四體皆善,尤精石鼓文,筆力遒勁,氣勢雄健;國畫擅長花鳥,筆意清新,森秀持重。
馬海髯與弘一法師的交往始于1932年法師至廈門以后,自此直至逝世,法師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廈門、泉州、漳州講經(jīng)著述。1938年5月廈門淪陷,法師卓錫漳州南山寺。馬海髯慕名而常去拜訪。法師對他十分看重,時常與他談論篆刻書畫,使他在藝事上多有所獲。而弘一法師晚年用印,也多為馬海髯所刻,法師則常為馬海髯寫聯(lián)題偈,這從法師的一封信中即可見一斑:
在信中,弘一法師講述了自己從事篆刻書法實踐的經(jīng)驗,并談及自己對美學理念的深刻理解以及對傳統(tǒng)審美觀的大膽革新。語氣既如良師對學生般諄諄善誘,又如摯友之間的傾心相訴,其深情厚誼溢于言表。可惜這封信寄到時,馬海髯已被國民黨特務逮捕送往江西上饒集中營,信被退回。后來弘一法師將它交給一位朋友,才得以完好保存至今天。
此硯銘刻于1941年秋天,為弘一法師逝世前一年,表達了馬海髯對法師的景仰和對其書法的推崇。推想當年,馬氏必以虔誠之心,焚香沐手,以刀代筆,一筆一畫,精心雕刻。也許正因為過于專注,以致將經(jīng)文中的名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漏刻為“色即是色”,不過縱觀全篇,瑕不掩瑜,依然堪稱熠熠生輝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