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隸“挑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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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挑剔”之成因及其地位

（一）“挑剔”成因

1.快速書寫的自然生成

關于隸書的產生，一般認為“隸者，篆之捷也”，隸書是在篆書的基礎上快寫而成。隸書的使用，使得書寫更加簡便，于是書寫的速度也隨之提升。在快速書寫過程中，因手的慣性而出現筆畫間的呼應，也就產生了“挑剔”。裘錫圭曾說過：“在拋棄了正規篆文的筆法后，如果把字寫得快，收筆時迅速提筆，橫畫和向下方的斜筆很容易出現尖端偏在上方的尾巴。如果把這種筆法‘正體化’，八分的挑法就形成的了。”也就是說，“挑”是在書寫過程中，順勢自然形成的?！疤蕖狈ǖ某梢蛞嗍窍嗨频模缦卤怼妒T頌》中“升”、“有”，《居延漢簡》中“小”、“予”，《夏承碑》中的點，都是為了承接下一筆而形成的。

這種書寫中自然形成的點畫間的聯系，正如明人潘之淙在談趯（剔）法時所說：“俗云鉤，鉤之祖，趯法也。蹲鋒上出，險勢旁分，然亦分三體，左如氏、長字，須長趯以應右；右如門、丹字，須短趯以應左；中如東、乘字須朝上也?！边@正是筆畫之間的呼應之所在。

不管是日常書寫的簡帛，還是記功頌德的碑刻都反映出一種書寫習慣的變化，可以說，漢隸中的“挑剔”正是當時書寫速度的反應。

2.追求書體的裝飾性

書體的演變一方面趨于簡便，另一方面也趨于裝飾性。從篆書到隸書、從隸書至楷書的演變，后者都較前者的裝飾意味加強。王玉新在《漢字認知研究》中指出：“漢字歷經隸變之后無論形體或結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尤其是歷經隸變之后基本失去了象形作用，完全符號化了?！逼鋵嵾@些符號化的用筆，最容易形成裝飾效果。

隸書較篆書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挑剔”，“波挑與掠筆都是隸書與篆書完全不同的用筆，它是篆書草化過程中產生出來的用筆，也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初打破篆書原始用筆形態后定型的兩種筆法?！倍`書中“挑剔”用筆相對篆書而言，實際上屬于一種裝飾性用筆。

相較于西漢時期，東漢隸書裝飾效果明顯加強，例如東漢的《曹全碑》、《乙瑛碑》、《夏承碑》等碑刻皆是如此。其中《夏承碑》的裝飾性最為特別，元王惲謂：“蔡邕書《夏承碑》，如夏金鑄鼎，形模怪譎，蛇神牛鬼，寵雜百出，而衣冠禮樂，已胚胎乎其中，所謂氣凌百代，筆陣堂堂者乎?！逼洹肮肿H”之處，正在于“挑剔”的夸張。清代金農、鄭板橋也好用此法，正如康有為所云：“吾謂《夏承》自是別體，若近今冬心、板橋之類?！倍疤籼蕖焙畹摹鄂r于璜碑》亦具備一定的裝飾性。現將《夏承碑》、《鮮于璜碑》中部分“挑剔”用筆整理如下表，可見其裝飾效果：

從上表來看，加重挑剔可以凸顯個性，曲動挑剔可以增加動感，上翹挑剔則不乏幽默感。

當然，漢隸“挑剔”之成因，除了與當時的書寫習慣及書體演變過程中的裝飾性密切相關外，還與兔毫毛筆的使用有一定關系。

（二）漢隸“挑剔”之地位

1.“挑剔”在書體演變中的作用

潘伯鷹在《中國書法簡論》一書中論隸書地位時說：“就中國文字和書法的發展看，隸書是一大變化階段。甚至說今日乃至將來一段時期全是隸書的時代也不為過。草書和楷書為千百年來流行的書體，它們在形體上，由隸書衍進，是無待多言的事實，尤其在技法上，更是隸書的各種變化?！庇纱丝磥恚`書技法促進了后世草書和楷書的成熟，那么隸書“挑剔”用筆，無疑也會影響到草書和楷書。

關于草書的形成，張懷瓘說過：“乃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因草創之義，謂之草書?！薄凹本汀蹦舜掖俣芍猓簿褪禽^之隸書速度變得更快了。既然隸書“挑剔”法是在快速書寫過程中形成的，那么草書中的“挑剔”用筆更會被保留下來，正如徐謙所云：“草書無論何字，尾畫往往作趯，以資映帶?！?/p>

“挑剔”在草書中的應用，在章草、今草中均有體現。明人趙宧光的《寒山帚談》中說：“學章草書多入粗俗險怪，諸惡道然，草書之所必由也。作草祖章，便無苦氣，挑剔最忌苦氣，稍用章法，此病自遠?！薄翱鄽狻敝讣逼鹊那榫w，雖然“草貴流而暢”，但是過于急躁，草書會顯得流滑輕浮，而最易呈露此病的則是“挑剔”之處。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要借鑒隸書的“挑剔”用筆，以便增加草書的沉穩性。趙宧光還說：“真草雖并有挑剔，大半從飛白得之?！薄帮w白”是指隸書的一種。也就是說，草書和楷書的“挑剔”，主要從隸書而來。

為了更好體現行草對隸書“挑剔”法的繼承，不妨以王羲之《初月帖》、顏真卿《祭侄稿》與《鮮于璜碑》對比，如下表。

通過對比，進一步表明，行草書中的一些用筆確實保留了漢隸“挑剔”法。

楷書形成晚于隸書，其用筆當然會受到隸書的影響。清人萬經《分隸偶存》云：“至漢始有波偃挑剔，……《曹全》等則姿媚橫逸，巨細長短惟意所適，直開今楷書法門矣。”他認為《曹全碑》等碑刻“挑剔”法明顯，為后世楷書之基礎。

一般而言，“作楷書挑剔波折似不可廢”。潘之淙談楷書筆法時說：“俗云鉤，鉤之祖，趯法也”；“俗云撇，撇之祖，掠法也”；“俗云捺，捺之祖，磔法也”，也表明了楷書中的“挑剔”主要受隸書影響。在楷書的演變過程中，一些過渡時期的碑刻拋棄了隸書起筆和轉折處特點，卻保留了“挑剔”的筆法，如《沮渠安周造寺碑》、《爨寶子碑》即是如此。隸書中《張遷碑》、《鮮于璜碑》“挑剔”含蓄，其特點與魏碑楷書有相似之處，正如康有為所云：“《張遷表頌》，其筆畫直可置今真楷中?！倍恫苋?、《夏承碑》等“挑剔”明顯，與后世楷法更為接近，亦如翁方綱所說：“（《夏承》）是碑體參篆籀，而兼下開正楷法，乃古今書道一大關捩?！?/p>

右表將楷書名品與《夏承碑》、《鮮于璜碑》相對比，以見隸書“挑剔”對楷書的影響：

通過對比，不難發現《鄭文公碑》與《顏家廟碑》中的勾剔與《夏承碑》用筆方式十分接近；而從歐楷與《鮮于璜碑》的對比來看，其“乚”亦受到隸書影響。

2.影響書之格調

“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虞龢《論書表》）妍美的書風，易為人所接受，從古文篆書到“挑剔”成熟的隸書，從鐘繇到“二王”，都是從尚質向尚妍的轉變。在書體的演變過程中，楷書利用“挑剔”，來體現妍媚之風，正如趙宧光所云：“而為真書，偏側為體，挑剔為用……其法恣為妍媚，舉世自好，古今皆是也?！彼谡劦綍ǜ裾{時還認為：

若藏鋒運肘，波折顧盼，畫之平，豎之正，點之活，鉤之和，撇拂之相生，挑剔之相顧，皆逸調也。

書之逸調應該包含“挑剔相生”，正如清人方薰論畫云：“運筆瀟灑，法在挑剔頓挫，大筆細筆畫皆如此，俗謂之松動然，須辨得一種是瀟灑，一種是習氣?！睍嬐?，所以書之瀟灑與“挑剔”亦有著密切聯系。而趙宧光解釋“逸品”為：“隨勢而施，無所拘礙?！贝颂幹菡{，應是一種飄逸灑脫之調。姜夔也說過：“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沈實，晉人挑剔或帶斜拂，或橫引向外，至顏柳始正鋒為之，正鋒則無飄逸之氣?！币蝾?、柳以中鋒作“挑剔”，故缺乏飄逸之氣，表明姜夔更推崇以側鋒作“挑剔”。關于側鋒，明代的豐坊說過：“古人作篆、分、真、行、草書，用筆無二，必以正鋒為主，間用側鋒取妍。”總之，“挑剔”在書法中的運用，主要是增添作品之精神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