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斧成(1897—1966),名宗候,字斧成,別署寧靜廬、淡墨齋主人,遼寧海城人。早年畢業于沈陽師范學校,曾入奉天督軍署任錄事,一度供職于天津鐵路局。1932年,在天津出版《寧靜廬書畫冊初集》,次年出版個人篆刻集《寧靜廬印存》,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其書畫篆刻作品廣泛刊登于天津《益世報》、《北洋畫報》等知名刊物。1948年,始定居北京。1956年,加入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1962年,在北平畫店舉辦了個人的書法、繪畫、篆刻展,一時名震京師。1963年,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攝制寧斧成書法、繪畫與治印藝術紀錄片。1964年,在沈陽遼寧省博物館舉辦個人金石書畫展,并為沈陽市建造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陵園”題寫紀念碑碑文。1965年,制成《斧成痕印譜》十二冊,并應邀到天津市河北省藝術師范學院講學,為北京琉璃廠“李福壽筆莊”題寫匾額。同年,參加在日本東京都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書法展覽。1966年病逝于北京。
寧斧成先生之名,筆者自髫齡之年即有所聞,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及工作的便利,撰成《民國時期的北京書風》一書,故對這一時期的書法成就略有了解。民國時期,北京匯集了大量的新舊人才、通學碩彥,他們活動于京城政界、軍界、教育界、學術界、詩詞界、書畫界、戲曲界,早年受科舉制度洗禮,具有深厚文化根基,在帖學上有著過硬的功夫,后受碑風感化及最新考古發現的啟發,將碑帖研究互相滲透,運用獨具特色的字外功,打造出書法發展中一種全新之境。也正是由于這一強大的藝術群體的共同智慧,為北京書法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思想創作源泉和較高的視野,使京城書壇呈現出百花齊放、空前繁榮的新局面。
寧斧成即是這些書壇英杰中的一員,他生于清末,成名于民國,輝煌于建國后,作為職業金石書法家,他的書法大氣磅礴,融古出新,開一代之風氣;其篆刻大刀闊斧,不刻意經營,得自然之神趣,也具有很強的獨創性。其成就為同時期的陳云誥、郭風惠、葉恭綽、鄭誦先、張伯駒、溥雪齋、徐宗浩、劉博琴等京城書壇名宿所稱頌,其影響甚至波及日本、韓國及東南亞諸國。這位出自白山黑水的藝林奇才,以他獨有之天資和魄力,創作出數量驚人的作品,在建國初期的書法篆刻藝術傳播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寧斧成工篆、隸、楷、行諸體,以隸書成就最高,時人譽之為“寧體”。他的隸書早年基本奉行清人習隸之傳統,對《張遷碑》、《衡方碑》、《郙閣頌》、《禪國山碑》等經典漢碑廣泛涉獵,取漢碑中古樸卓茂一路,輔之以《爨龍顏碑》、《爨寶子碑》之險峻,打下了深厚的碑學根基。然寧先生高明之處在于并非僅停留于對碑版之摹寫,以及亦步亦趨于民國時期吳昌碩、曾熙、李瑞清、齊白石等人開創的碑派風格,而是別出心裁,以變古出新之雄心,構筑獨樹一幟的個人風格。他汲取清人鄭簠、陳鴻壽、趙之謙、張祖翼等個性十足的書家風格,化為己用,更參以秦漢古籀、瓦當、陶文之奇趣,并運用薄紙、硬毫、淡墨,在用筆點畫上進行了大膽地創新。從寧先生晚年所臨《張遷碑》來看,他深諳篆法,并嘗試將篆隸融為一爐。他刻意回避清代隸書名家恪守的“蠶頭燕尾”的傳統書寫方式,易之以一種含蓄內斂的篆書筆法。于結體上,他打破了傳統隸書字體寬扁的特征,實現了寬窄不一、扁方互見的表現方式,脫離了前代隸書“千人一面,狀如算子”之病。細審寧先生書法,可知其用筆并非出于主觀臆造,而是得益于常年研習之上古吉金文字,還借鑒了西北簡牘、敦煌寫經之筆畫特點,強化了書作中的韻律感,將漢字的書寫性特點進行了自己的發揮,故能形成個人獨有之書法面貌。
在篆書上,寧斧成似乎更鐘情于《石鼓文》及鐘鼎彝器銘文,其思路與遺老書家金梁、繪畫名家黃賓虹相仿。他沒有拘泥于用筆的勻稱和形態的逼似,遵循風行一時之吳昌碩、王福廠、羅振玉等人的篆書風格,而是純從趣味出發,求尋常書家忽視之“生動”、“自我”,這也是寧先生的高明之處。他的篆書結體舒展,自成法度,在章法上不刻意安排,以露鋒為多,提按起伏較大,增強了整幅作品的動感,一些字甚至出現了欹側之勢。這種篆書風格個性十足,非一般常俗書家所能理解。
寧斧成書法以篆隸成就最為世人所知,其實他的楷書也寫得很有意思。他師法《爨龍顏碑》、《爨寶子碑》,得“二爨”獨有之造型,輔之以篆隸筆法,故能活潑靈動,古姿盎然。其行書率意自然,系個人性情的充分發揮,一反傳統二王帖學書法之積習,頗有碑派宗師鄧石如寫草書的味道。
除書法外,寧斧成的篆刻同樣名噪一時,開一代之風氣。他的篆刻如鬼斧神工,極具奇思妙想,其印風之形成源于他常年臨習金文甲骨,得古籀文之神趣,又能參考近代諸多篆刻流派的優點,且吸納了西方繪畫、裝飾美術的構圖形式,融會貫通,別出新意,于大師林立之印壇占有一席之地。尤為難得者,寧斧成常以“真痛快”、“談何容易”、“足夠瞧老半天”等通俗之俚語、口語入印,頗具鄉土氣息和率真個性,契合了建國后勞苦大眾的審美需要,與以整飭、淵雅見長之正統印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整體面貌上,寧斧成印風糅合了先秦古璽、陶文、漢磚、瓦當等文字特點,提煉出秦漢書法之裝飾性特色,輔之以近代吳昌碩、陳師曾等之篆刻刀法,并注重章法和刀法的協調,加之他的書法個人面貌突出,對其印風之形成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
寧斧成每治印,必先設計、推敲多種布局方案,擇其優者動刀。由于對各種印稿的利弊成竹在胸,運刀時才能如刀削斧劈,了無滯礙,別具新意。對于治印,他常言:“治印妙處在渾厚,不在斑駁,渾厚處全持腕力,章法須熟習六書,非精研篆籀,難臻上乘。”這也是他對于治印的一貫主張。在印章的殘缺處理上,他經過了深思熟慮,不是泛泛地強求所謂的“金石味”,而是以美術設計的理念加以推敲,尋求一種剝蝕之美,力求印章的完整和破損之統一。欣賞寧先生的印蛻,可以領略到他那種破除迷信、博古通今的獨創精神,還可感受到其所處時代的深深烙印。
總之,寧斧成先生并非出身名門,也未拜過名流大師,故其書法沒有受到館閣體的影響,這就注定了他不會成為一名恪守傳統的尋常書家,其藝術成就則見證了他所處的特殊歷史時期的時代風貌。在書法上,寧先生繼承了在清代興起至民國大盛的碑派傳統,從秦漢六朝碑版入手,以一種開放式地學習方式,憑借著自身的苦學和鉆研,于大師林立的民國書壇異軍突起,開辟出引領時代的“寧派”風格。此種風格影響中國書壇近半個世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涌現的書家李駱公、法乃光等,均是其書風的繼承者。
時至今日,和寧斧成同時代的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社員已相繼離世,筆者撰成此文,是希望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讓更多的研究者將關注的目光從經典的吳昌碩、齊白石和當代名家們轉向這些建國前后過渡時期活躍于京城書壇的人物身上,畢竟他們是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書法發展的見證者,值得我們給予特別地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