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西漢揚雄拋出﹃書為心畫﹄這一命題已逾兩千年之久,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頗具哲理。倘若將一件書法或篆刻作品比作一座橋,那么書刻者的任務就是把自己的精神世界連同對社會、文化、人生的哲學思考,通過這座橋架接起來并有效傳遞給觀者,讓觀者能夠感悟到創作者具備怎樣的情懷。
相比之下,﹃見字如面﹄一詞恐怕對我不太適用。在人們的腦海中總有這樣一種預設的印象:北方人應該是豪放粗獷,大大咧咧而不拘小節,南方人則是婉約細膩,生性溫良而講究精致。然而,生長在北方土地的我雖然是一副大老粗的面孔,但我內心里卻十分喜歡雅致的東西。
我對書法、篆刻的審美或創作觀念亦是如此。我偏愛粗獷野逸的碑刻,但又不甘心于太過復雜地表現它們。我想做的只是讓它們在我的刀筆之下,盡可能變得簡單、有趣。
我初涉篆刻之時,便取法于漢印。漢代是璽印發展空前燦爛輝煌的時期,除帝王印仍稱﹃璽﹄之外,其余皆稱為﹃印﹄。在官印中有的稱﹃章﹄或﹃印章﹄,私印中有的稱﹃信印﹄或﹃印信﹄,現代通常使用的印章一詞,即來源于此。比之于兩漢之前的王朝璽印,漢印無論從內容到形式都更為豐富。值得一提的是,漢代以﹃繆篆﹄入印,其結體簡約、筆畫平整的特征與新型書體的發展(隸書)不無關聯。其中,官印里的﹃將軍印﹄以及與﹃元朱文﹄相對應的﹃滿白文﹄印,更以其方正平直之特點、毫無乖繆纖巧之習氣,為歷代篆刻家所重。
相對于倉促急就的﹃將軍印﹄,我更偏好肥瘦空間對比明顯的﹃滿白文﹄印。﹃滿白文﹄極盡所能地體現了篆刻所講求的﹃計白當黑﹄,乍一看去,線條、結字都并無靈動繁雜的特點。但往往越是看似簡單的東西,在細節上就越難做到精彩有趣:其一,漢印多為金屬質地,原原本本地摹習往往會導致印面的生硬古板;其二,粗線條處理得當自然會凸顯印文的厚重,若處理不當則極易造成﹃肥筆﹄過濃而缺乏陽剛;其三,雖說文字本身需要精心布局、經營位置,但還要以能夠清晰辨識為前提,即保證每一字都有其出處。
為追求結果的﹃簡單﹄,我不得不將創作過程復雜化——一方面,既要反復練習各種用刀方法,又要不斷嘗試軟硬與紋理都不相同的石材;另一方面,又要確保印文的簡潔大方,避免疊篆的繁復做作之態;同時,還要在平日里處處留心篆籀字法,以確保用字準確。正是得益于我在﹃滿白文﹄這一篆刻手段上的多重探索,從臨摹到創作、從打稿到信手,我在技法的掌握上愈來愈成熟、愈來愈自信,也就能夠更多地嘗試駕馭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篆刻作品。
然而,雖說諸如書法、篆刻、繪畫、攝影等藝術形式都是視覺效果的展現,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純熟的技法來支撐,但偉大作品的背后往往蘊藉著思想深度的呈示。觸碰中國傳統藝術門類固然要追跡往圣先賢,但正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求教問藝于西方涌現的前輩榜樣,也同樣是我在篆刻一門學步的必由之路。
例如,荷蘭畫家蒙德里安的繪畫藝術觀念給了我些許啟發——他主張運用簡單的幾何構成、有限的色彩組合,以表現純粹的精神內涵,試圖通過借助巧妙的簡化分割,使一種原本靜態的畫面抽象成為富于節奏的動態語言,繼而達到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至純狀態。他筆下那些看似簡單的藝術處理表象,實際卻蘊含了創作者無比復雜的思慮過程。借以運用在我的篆刻創作中,則多了一份對直角、空間等藝術元素的進一步領悟,在方寸之間的印面上又有了對平衡、和諧等造型圖示的另一種理解。
如今的我們身處于一個信息高速膨脹的時代,現實社會在虛擬網絡的裹挾下日趨多元。這種虛擬媒介的飛速發展,足以把世界各地的藝術信息傳遞到指尖和眼前,以致東西方文化實現了前所未有的碰撞與融合;再加上現代化美術館的蓬勃興起、各種藝術思潮的推波助瀾,進入我們眼簾的藝術品也越來越多樣、越來越豐富。因此,書法創作絕不再是白紙黑墨地寫完字、然后裱個卷軸就草草了事,而是應當運用不同類型的筆墨、紙張、材料,最后通過文字這一媒介表現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進而表達我們的所感所悟、所思所想。因此,不論從理念到創作或是從裝幀到展示,每一個環節都能夠汲取各家藝術門類之所長,這樣才能凸顯價值。
書法、篆刻于我而言,過去是求學時所選擇的專業科目,現在或許只能算是一種愛好、或是一種﹃寄情﹄手段了。創作理念的不同必然伴隨著爭論與非議,但無論怎樣,也要學習毛主席那﹃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樂觀態度,而這份執著便是我堅持下去的理由。誠然,未及而立之年的我只是這條道路上的一個初學者,也就自然談不上﹃由器至道﹄﹃物我兩忘﹄這種登堂入室的境界。倘要達到《書譜》所載﹃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藝術高度,恐怕還要有漫長的求索過程,故且行且珍惜罷。
嗯,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