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里畫外說圃生

2015年立冬那天，我乘坐945路公交車，由西向東，沿著北六環，從昌平到順義去訪老友圃生。從前渠河公交車站到他工作室，徒步向南還需十多分鐘。沿途道路兩旁，種滿了銀杏樹，時已深冬，人行道邊一層金黃。我踏著落葉疾行，大老遠就看到圃生嘴里哈著熱氣，靜候在水坡二號的路口，不時向北張望。

圃生的廚藝，聞名遐邇。喜歡他的人，主要是欣賞他陽光、唯美而雅致的生活態度，他每日精心營造的私人家居生活，他的家居日常，吃住擺設，窗臺綠植，滲透著暖暖的詩意，也如尚美的修行。

都說胃知鄉愁，當天中午，我也有幸嘗到了他做的桂林鄉味佳肴。后來兩人閑聊了一下午。閑敘故人往事，間或聊聊書畫。圃生拿出他的一沓繪畫新作，我一一賞讀，不覺已暮，為了家中孩子，只好告別。因歸途道阻，我在公交車中久待無事，夜色中捻須得句，題曰《贈圃生》：

杏下相迎笑語溫，

文房猶自挹清芬。

遣人愁緒家山夢，

開我聵聾或是君。

我把小詩發給圃生并發到了個人微信里。劉墨老師讀后，次韻和詩如下：

銀杏風飄鄉語溫，

看山看水自芳芬。

圃生片紙見千里，

離了水坡又夢君。

劉墨先生的詩句，點出了圃生繪畫的生活來源與作品特點，以及師友間往來酬唱的情誼。

在劉墨先生的鼓勵下，圃生去年在高碑店的荷鋤館舉辦了他的第一場繪畫個展。可惜我宅在家里照顧幼齒，沒能到場。而立冬那天閑聊時，我曾說過要給圃生寫一篇小文，題目都想好了，《園林逸趣，夢底家山》，奈何懶癌兼拖延癥晚期，食言至今，實在慚愧。

想起這文債，對孫勇兄的愧疚感更為深重，因尚未精讀印論類編，也未深研董其昌的相關書畫史論，我生怕對孫勇兄的畫與印的理解過于淺陋，甚或滿篇誤讀，所以答應為他寫的畫印品讀文字，時隔三年而久孕未育。

然而，久拖著不為圃生寫點什么，實在沒有任何充分理由。我與圃生是多年同事，長他幾歲，我們也是桂林老鄉，父輩皆為務農人。我們從小都在鄉下果園里長大。一些相同的成長經歷或相通的生命底色，使我更容易關注并欣賞到圃生身上和筆下漸次放出的光芒，也能理解他心中的生活與藝術夢想，因而常為他逐步實現夢想的進步而感到欣慰，也因他手中筆下這些作品中體現出來的素雅溫馨的意境而感動。

圃生名字的由來，我算略有所知。當時我們都在項堃兄的芥圃書社共事，工作中互勵共進，最佳狀態的默契程度，可與莊子﹃運斤如風﹄那則寓言中泥水匠與石木匠的關系相媲美。出于相知，我當時根據他的生活興趣，向他推薦了豆瓣。他在注冊時所起用戶名，我認為是兼顧了生活記憶、當下工作與個人文化愿景的。童年的農家果園生活，芥圃書社的團隊認同感，以及他夢寐以求的園林逸趣，匯成了一個溫情又具文藝范的好名字。我們雖是故交，但若我對圃生名字的含義存有誤讀，還望他能寬宥。

圃生以他的慧心、巧手與超越常人的恒心與勤奮，印證﹃越努力，越幸運﹄這句話。圃生通過用相機持續記錄日常飲食起居、家居布置、游學見聞等方面，逐步喚醒了深埋心底的藝術雄心，他也用實際行動展現了他質樸而不凡的生活美學價值。

一些北京書畫圈的朋友以為圃生本來是做設計的，其實不然。圃生大學時期學的是中國畫專業，實乃科班出身。設計只是他北漂初期的職業起點。在書裝設計風格方面，他喜歡昔日三聯的范用，也欣賞今日的陸智昌，而他設計作品中基本核心的審美趣味，主要還是從他的生活、學習與思考中提煉而來。作為《生活月刊》的長期讀者，他的眼光和閱讀品味，那是相當地，反俗氣。

在繪畫創作上，圃生至今還是以小尺幅的山水為主。有的小畫，雖只有巴掌大，卻也骨力沛然。圃生的畫作，在題材上，有很個人化的特點與表現，在繪畫語言上，則包容了古今中外的許多藝術資源，他的這種包容性，以傳統中國畫為主旋律，但又不限于中國畫傳統的范圍。在他家中讀到的作品，遠比他此前展出的《家山》系列還要豐富多彩。比如，他會畫一輛小汽車，那或是他兒時在鄉間見過且心儀的某一輛；他會畫一把水果刀和幾個水果，這也許能喚起他與某位女孩相處時的美好記憶；他也畫小雞和鵪鶉，鵪鶉說不準就是他在劉墨先生家見過逗過的那一只。

圃生筆下的《家山》系列，畫的是桂林山水之間的村落，阡陌縱橫，果樹成林，炊煙裊裊，霧靄繚繞，一派唯美的詩意田園景象。圃生心中，住著一個小男孩，他畫里的家山，是夢里故園，也是兒時記憶里的美好時光。可貴之處，在于他對家鄉故土，懷有深情，在描繪這心中夢底的家山時，他有和齊白石一樣的油然而生的天趣。片紙之中，能見千里，用心點染，寄托鄉愁，感人至深。

圃生所繪園林系列，視角別致，意境宜人。細線輕描，隨類敷彩，恰到好處。文房中，案幾上，長物擺放，各得所宜，尤見巧思。他畫中的園林，至少有三種藝術或生活來源。一是對明代吳門四家的傳統中國畫作的追摹，沈周唐寅文征明等人，均有涉及園林、鄉居與農耕的畫作（《東莊圖冊》等）；二是對蘇杭等地古代園林以及安縵等當代酒店的實地考察心得；三是他的大學母校廣西藝術學院桂林中國畫學院對他的熏陶，校園里古木參天，蔥郁蒼翠，四季如春。久居于此，那些生生不息的滿園逸趣，自熱而然地長到了善感的圃生心里。

圃生的藝術觀念與日常生活理念息息相關。關于他的園林繪畫中表現出來的文化逸趣，只是他藝術化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或者說是其藝術生活的中間階段。只要條件成熟，他一定會在現實中營造出與畫中一樣唯美而詩意的個人家園。

在最近兩年，圃生已應邀參加了幾次相關的展覽。展場上，他精心布置的個人藝術空間，有他多年積藏的各種家居物件：老式打印機，博古架，景德鎮的陶瓷杯牒，潘家園淘來的有趣舊書，插花，桌椅，以及個人手作，等等。展覽期間，他與來訪者之間的有益互動，也構成了一個動態的歷時性的藝術作品。

正如趙士林在《心學與美學》一書中對晚明時期心學思潮與市民生活美學關系的論述那樣，當下中國的都市社會，依趣緣關系而催生了新一波生活美學潮流，這也是新時期里市民個性解放的具體表現。圃生的這一系列藝術實踐，具有積極意義，也貼近了趨于美善的時代精神的方向。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意和遠方的田野﹄。為了詩意和遠方，一位生長于桂北鄉下的青年，北漂十年，正努力走在實現夢想的路上。

在我看來，圃生的生活美學實踐，立體而多元，書裝設計，繪畫，家居美化與設計，攝影，多方面并駕齊驅，他一樣都沒落下。他的生活和藝術渾然一體，而且自然生長，沒有刻意。

圃生是一位詩意生活家。圃生是個快樂的青年。

2016年3月31日

寫于南下桂林的Z285次列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