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6年趙玫發表她的第一篇小說開始,30年的歲月從她的筆下悄然流過。前不久,她耗時5年而成的“五葉叢書”結集出版。《矮墻上的艷陽》《八月末》《六宮粉黛》《銅雀春深》《莫奈的池塘》,僅這些書名,就讓人看到了細膩、纏綿、哀婉與惆悵,透著一股強烈的吸附力,肆意挑逗著你的某種情緒。
趙玫是一個“讓語言生出故事”的作家。她的語言,有著屬于她的節奏、語感和腔調。她在不斷的變幻中,幾乎榨盡了語言所有的內在營養,她將小說里的敘事謀略,也力爭完全隱藏在她“絢爛”的語言之中。
“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作品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在他們中間一定是有著某種親和的東西。或者是一種氣質的相近,或者是一種精神的相通,或者是某種處境的相似,或者干脆是一種語言方式的接近。”這是趙玫的話,也是喜愛趙玫的讀者的真心話。
她的題材,她的故事,她的人物,她的表達,無不透露著一種憂傷而高貴的氣質,而那種氣質,是出自一個文學女性的精神與靈魂。

作家不能只有一副面孔
“關于寫作,我總希望它是有變化的。一個作家,如果總是雷同的,雷同別人或雷同自己,就不會有所發展。從開始寫作,我就永遠在變化。變化,對我而言,哪怕是失敗的,都非常重要。整個寫作過程中,我永遠將自己處于一種顛覆的狀態,我覺得創造性對寫作乃至整個人生來說都是最最重要的。”
新領軍者:可以說你是國內較早以女性意識寫作的作家,這種風格是怎樣形成的呢?
趙玫: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并沒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性別意識。我只是覺得我是個女人,可能對女人更了解,所以我總是更多地去寫女人的故事。
變化大概發生在20年前,我應邀赴美參加一個為期40天的國際訪問計劃,在這個計劃中我所進行的兩個專題,一個是文學,一個就是關于女性的問題。那段時間里,我見了很多美國的女權主義者,其中也有一些作家,她們特別關心女性的生活生存狀態。而在當時的中國,關于女性的東西基本是被束之高閣的。回來以后,恰逢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懷柔召開,我也作為天津市婦聯NGO論壇的代表參加了那個盛會。這樣的背景下,再加上我平時看了很多杜拉斯、伍爾芙、波伏娃女權方面的書,從此我便漸漸對女性寫作有了明確的意識,甚至覺得這是我作為女性作家的一種責任。
緊接著我又應張藝謀的邀請,與蘇童、北村等幾位作家創作小說《武則天》。當時我認為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變化,所以就按約完成了《武則天》,后來又有了《上官婉兒》和《高陽公主》,形成了“唐宮女性三部曲”,就自然而然地被人貼上了某種女權或者女性主義的標簽。如果說我有女權主義,那我也是很溫和的女權主義者。雖然文字當中會有女權的觀念,但我的小說并不是特別尖銳,我并沒有刻意地去寫女權主義。
關注女性的內心和靈魂,是因為在與男人糾葛的關系中,我對女性的存在有一種很深刻的悲傷,而且在生活當中,女性是比男性更苦痛的。
新領軍者:回顧你的文學創作道路,哪些時期的經歷顯得格外重要?
趙玫:上個世紀80年代末,從我寫第一部小說《河東寨》時,我就被認為是“先鋒派”作家,我不會寫那種傳統的、古老的小說,那段時期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我喜愛外國文學,也感恩中國有一批杰出的翻譯家把優秀的外國作品帶到國內。在某種意義上,中國文學是離不開外國文學的,外國文學就好像是給中國文學打開了一扇窗,為新時期以來的文學輸送了極大的營養,有種說法是:“在每一個新時期重要作家的背后都有一個外國作家的影子。”有人喜歡昆德拉,有人鐘愛馬爾克斯,我喜歡福克納、杜拉斯、伍爾芙。
但“先鋒派”小說寫多了,也會感到瓶頸,恰好就遇上了寫作《武則天》的契機,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施展空間。從1994年開始,我用10年的時間,完成了100萬字的“唐宮女性三部曲”,這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階段。
新領軍者:16歲開始,有8年的時間你在工廠工作,那段時間對你的小說創作有什么重要意義嗎?
趙玫:前兩年是在鋼廠氧氣站,后面6年進了宣傳科。說起來非常奇怪,那段時間對我小說創作基本沒帶來什么感覺,好像與我的創作隔絕了一樣,我可能只有一篇小說是跟那段時期有關的。
“文革”期間,父母受難,十一二歲的我被送回河北農村老家和爺爺奶奶生活,我的奶奶是基督徒,她常常對我說一句話“愛是永恒的忍耐”,令我永遠不能忘記。我始終覺得我有一種天生的鄉村情結,我骨子里的東西是一種農業文明,而非工業文明。
一定要讓語言比故事還重要
讀趙玫的小說,你會感到一種強大的語言魅力。她的文字仿佛有一種強大的吸附力,吸引著你的靈魂與之靠近,再靠近,讓你欲罷不能,直到你被她的文字融化在她的作品里。趙玫常引用英國作家珍妮特·溫特森的那句話:“我愛的是語言,敘事只是附帶而已”。

新領軍者:聊聊你的閱讀吧。
趙玫:可以說,我永遠在讀書。每部作品完成之后,都會有一到兩個月的時間專門空出來讀書。閱讀讓我感覺生活變得特別豐富,也積淀了很多東西。我基本只看外國文學,對我來說,外國文學最重要的是有變化,它能想出特別高的招數來引人入勝。
新領軍者:你最喜歡哪個外國作家呢?
趙玫:杜拉斯的寫作是非常感性的,可以說她是為愛而寫的小說家。我想她之于我就是一種“基調”。但我更喜歡的還是伍爾芙,一個女作家,創造了意識流,這非常令人珍惜,而且她在創造小說的同時又寫了很多文學理論。我最早也是寫文學評論的,理論其實對于未來的小說創作是特別有作用的,能讓你的作品更加深刻、更為扎實。在這點上,我覺得伍爾芙就是我的一個楷模。
所以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我一直沒有放棄散文、評論的寫作。文學有不同的形式,但其實都是觸類旁通的。比如我就特別愿意讓我的小說語言有一種詩般的感覺。在我看來,語言是寫作當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常說,一定要讓語言比故事還重要。尤其是年齡大了以后,會倍加珍惜語言。在寫作“五葉叢書”時我就特別在意語言的感覺。
新領軍者:看“五葉叢書”每本書的代序,感覺你的創作靈感都很奇妙。你的靈感主要源于什么?
趙玫:我感覺是語言帶動我有故事,語言讓我感知一個畫面,當你面對這樣的畫面時,自然就生發出了一個故事。創作《莫奈的池塘》之前,我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只是源于泰戈爾的詩作“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還有我在巴黎奧賽博物館看到的一幅畫作《藍色蓮花》。再比如創作《八月末》的靈感,就是源于夜晚臨睡前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的那抹藍色幽光。
一個作家,要寫出好看的東西,首先得具備一種怦然心動的能力。外出的時候,我常常會被一些自然事物觸動,有感而發,這可能就會成為我的一種靈感。
新領軍者:除了語言,你還靠什么顛覆自己的創作?
趙玫:結構。比如《矮墻上的艷陽》采用了戲中戲的寫作手法,實現了一種結構上的變化。在這部小說的舞臺上其實只有兩個演員,每個演員亦是你又不是你。他們既是自己,又在扮演著別人的靈魂。
為孤獨深處的靈魂而寫作
花有五顏六色,人分春夏秋冬。問及趙玫,如果用季節來形容,你覺得自己是哪個。“秋天吧,我喜歡秋天那種蒼涼的感覺。”趙玫莞爾一笑。是的,猜來也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秋天才有的氣質,溫婉寧靜,又帶著孤獨的唯美。
新領軍者:你小說里的女性角色,似乎都帶有一種憂傷,有人評價你是“憂傷的或者迷茫的愛之歌者”。這跟生活中的你相像嗎?
趙玫:在生活中,我是個挺樂觀的人。但一寫起東西來,還是有很多悲天憫人的情懷。人生如萬事萬物一樣,永遠不能達到一種最美的極致,人總是不能完成自己真正想要的,總有一種情緒是內心深處無法釋放的。我想小說中所表現的是存在于我的靈魂中真正的一種憂傷。我很少有特別快樂的時刻,我的作品中也沒有“好玩兒”這樣的一種概念。但我是能夠把寫小說的我與生活中的我剝離開來的,離開作品,我是個相對快樂而溫和的人。
新領軍者:你創作的女性形象在你生活和寫作道路上起著一種怎樣的作用?
趙玫:當你去揣摩一個人的時候,她會給你很多東西,在創作這些女性的時候,其實是一個向她們學習的過程。比如寫武則天,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女性的智慧和果敢,這就成了我人生的一種積淀,或許看不到也用不著,但不知何時這些積淀就會跳出來幫到我。所以塑造女性形象,是一條與不同女性結伴而行的路程。我會在她們的身上打上我自己的深深的烙印。她們是因我而存在的,或者我因她們而存在。總之是我塑造了她們,所以我和她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會心心相印,靈肉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