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昌力 平淡中飛揚，守護中擔當

學生眼里的韓昌力，年輕時期有股阿爾·帕西諾的神韻——那個《教父》系列中表情深邃的銀幕影帝。如今已近耳順之年的他，鬢角擦染秋霜，氣宇不減當年，更透露出學者的儒雅與風范。而一開口，言說的皆關乎藝術，讓聽者一窺其后廣闊的人生。他將自己的知識、熱情和創造力毫不保留地投入到對世界的理解中，畫面里有著文字無法窮盡的真意，于是古老的命題也隨之蔓延出新的生機。

在動韻中探尋本質

造山山宏，造水水靈。一根線，波折起伏，勾勒出天地的悠遠，人物內心的安寧。

韓昌力喜歡思考，一本關于書畫藝術氣化思想的專著，底稿寫了80萬字，最后刪減近半出版。雖然他笑稱“理論只能年輕時做”，然而一坐定，便自然地聊起“形而上”的話題。他論道又與常人不同，開門便提及道理如何“落地”，一下子把人的胃口吊得很高。

“中國哲學常被稱為經驗哲學，藝術理論往往也只告訴人們操作辦法而沒有解釋，但說到底，還是要落實下來?！睆奈幕脑搭^打撈答案，韓昌力梳理著那份可辨明的藝術基因，把“大象無形”視為能夠按照內在邏輯編譯出的符碼，正因如此，才產生“有無”、“虛實”種種概念?！爸袊嬛v究以形寫形，畫家描繪的并非寫實的外在，而是氣化的物象，是由氣脈變化出的生長規律。明代畫家董其昌很具體地指明，畫一棵樹，一筆不能有半寸是直的，一定要曲。曲的概念是什么？不就是樹慢慢地長嗎？前人總結了方法，要求后人推及根源，我認為能夠解釋具體創作的理論，就是好理論?！鞭饤壦^玄而又玄的論調，有點生澀的道理在韓昌力諄諄的語調里，變得鮮活躍動起來。

他的創作中，“運動”成為畫面的一種狀態，也是指導實踐的出發點。韓昌力從筆墨錘煉中掌握了氣韻變化的奧義，“之所以強調筆墨，源于要在剎那間表現豐富的內容，在運動中達到平衡?！惫P勢隨提按起伏，如歌行板的旋律便潺潺而出，這也符合古典藝術的共性：“中國的一切藝術都包含著動韻感，歸根結底就是研究運動。”運動如何優美？怎樣符合規律？是他始終探索的方向。

那些事物運動的方式，構成了世界的表象，也提示出背后的真理與法則。“阿恩海姆在《藝術與視知覺》中提出了完形心理學的重要概念，簡單講就是異質同構，兩個物象雖不同，但內在構造是一樣的，和修辭方法里的‘通感’相似。書法家沈尹默說過，中國的書法是無聲的音樂，也有人形容看到某幅字就像聽到鐘鼓聲，恰是這個道理?！贝蟮赖暮诵臅r常如出一轍，關聯不同藝術乃至天地萬物的根本就在共同的內在結構中，只有溝通起來，才能打破外在形式的束縛。推及繪畫的每個階段，韓昌力更看重練就一雙穿越表層的“火眼金睛”。他并不反對不辭辛苦地翻山越嶺，只為尋覓一處可入畫的風景——實際上，自己的腳步也曾踏遍諸方，光是西藏就跑了好幾趟，“但如果創作者不能從本質上去認識和理解每處生態環境后生長的構成，寫生就會淪為獵奇?！睂λ裕囆g的意義不在具體的描繪對象，重要的是通過視覺因素表達感情，亦是畫者對世界的理解。

聊天時，韓昌力總能找到聽者熟悉的領域作比，足見其知識儲備之廣博。他以理性的方式分析著藝術的秩序，猶如透過萬花筒進行過濾和重組，偶然間，你能撞上他眼神里深沉的火焰，閃爍著往復發現和思索的光與熱。

至味至淡的豐盛

灰色，層層疊疊，或干筆粗掠，或濕墨婉約，是他的畫作留給人的最初印象。

有人用“高級灰”來描述他的調子，這個去年時尚界最熱的詞兒，源于西方的色系分類。他說自己的確喜歡，灰色營造出的平淡是天性的選擇，然而，“平淡不等于無味，而是至味至淡，在不奇當中求取豐富性”。老莊式的禪境氤氳方寸間，激烈的對比消匿了，單色系對筆觸的控制提出更高的要求。他畫田間勞作、文人歸隱，幾處尋常村落，三兩對影高人，全部籠罩在沖淡幽雅的墨色里。如同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每一幀都是淡淡的，卻記錄著生活的真味。

上世紀90年代，韓昌力調到廣西工作，邂逅了百越之地的梯田地貌?！澳戏礁厣伲贁得褡鍨榱松罡脑焐降兀行┨萏镒屇愀杏X太沒道理，巴掌大的地方都能利用上，當地人把劈開的大竹竿連起來，將水引到居住的木樓，蘊藏的智慧內涵非常豐富?！?自然和人文的鬼斧神工令他驚嘆，自此創作中拓下深刻印記。韓昌力受到西方冷抽象繪畫的啟發，把梯田的體面性與傳統藝術的意象相融合，于是，抽象主義強調的力量對比化為中國畫松動的韻律感，同時為流動的水墨增加了體面的歷史性?！拔野凑丈襟w的氣脈去安排體面關系，把線條擴充成一塊塊聯系起來的梯田。雖然在色調上受到西方藝術的影響，但出發點還是中國的‘基因’，所以無論如何變，它始終是中國畫。”從摸索中層層突圍，韓昌力實現了個人藝術生涯的突破，筆墨紙硯中多了分得心應手。

談及創作中的從容底蘊，他顯得格外輕松：“我不自詡喜好清雅寧靜，雖然也有這方面的因素，但從本質上說，我是比較懶。因為懶也就有為自己解脫的理由，社會活動、聚會場合都很少參加，不主動不積極，相對來說也就平和一點?！比粢爬ㄈ粘Ｆ鹁樱蟾懦尸F這樣一幅圖景：沒什么事情壓迫的早上，睡到自然醒，起身創作，畫上幾天都隨心；時而做上兩個小菜，名曰“老韓清素”，再配幾張尺幅不大的隨筆。然而輕描淡寫外，是腳踏實地的付出和甘愿。曾經為了寫書，他花費幾年時間，圈內人都褒獎其毅力；也為了做音樂和書法的相通性研究，翻閱大部頭樂理典籍，專業到連音樂系的學生都自愧不如。他還有份掌上“獨門秘籍”：一個10×10cm的小本，揣在口袋里，旅行中小憩、候車、餐后，甚至逛街，隨時隨地就可掏出來任靈感勾畫。所有旁人認為帶不來功利的事情，只要他喜歡，便不覺辛苦。

“我這個人有認真的一面。寫書也好，研究也罷，為的是對自己有個交代，無非是懶人鉆牛角尖?！边h離畫壇的喧嘩熱鬧甚至矯揉造作，韓昌力帶著屬于自己的耿直和安然，如同藝術的守護者，一步一個腳印?！盁o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蹦欠荨耙娞斓匾娙诵摹钡膱讨?，是他不肯辜負的理想映照，也讓積累后的噴薄來得更洶涌，更豐盛。

時代賦予的使命感

當你試圖了解繪畫之外的韓昌力，他的文字提供了一條能走得更近的小徑。信筆洋灑的文風靈動，又透著幾分灑脫，即使以現在的標準審視，行文間自稱“老夫”的韓昌力也絕對是個翩翩才子。

不過才子并未受到額外的優待。1956年出生的他，動亂年代趕上“上山下鄉”，也進過工廠，幸而藝術的天賦沒有被壓抑。至于走上中國畫的道路，卻是件“陰差陽錯的事情”?！?2歲時我考上大學，起初油畫創作比較多，可是畫框和畫布全沒有，也沒有商人專門經營，通通需要學生自己做。當時棉紡廠里包棉花用的布比較便宜，我們買來自己刷膠，晚上還得找附近的建筑工地偷木頭，又是鋸又是釘，后來覺得實在太復雜了，干脆還是中國畫吧?！苯Y果，一畫就過去了半生。

記憶的思緒飄蕩，他一次次慨嘆環境變化之大。信息的閉塞，讓他這代人的青春歲月欠缺太多，“我所有的書都是讀大學才開始接觸，印象最深的是第一學期我自己去圖書館補習中國史和世界史?！独献印酚昧苏粚W期，逐字逐句地摳，從這個角度來說整體氛圍是越來越好。”但韓昌力始終覺得，物資匱乏的年代也賦予了人們寶貴的秉性?！澳莻€時代的人有種使命感，別說對社會這些太大的范疇，至少對家庭非常有責任感。用老百姓的話說，比較認死理兒，雖然有些刻板，可是非常認真?！边@種使命感，令他走到哪里都不放棄對創作的關注，推己及人，對待學生也如同自己的孩子般負責，每每外出寫生，結束一天創作，都要給學生剖析引導幾個小時。如此悉心，日后學生們都不曾忘記。

“每一代人的追求不同，但從根本上來說又是一致的，對生命的尊重，對生命的追思，和對自己的追問?！陛p聲的話語里，藏著股鄭重的堅定。不久前，韓昌力到異地參加畫展，多年不見的學生紛至沓來，他笑著說簡直是“輪班熬”。坐到一起，昔日的青澀面龐多已步入中年，感觸頗深時，韓昌力還是愿意做個規勸的“布道者”。“我告訴他們，到了這個年齡，生活工作的確辛苦，但盡量拿出一點時間，同學朋友間務務虛、論論道。似乎‘虛’沒有用，可年長些會發覺真的是有意義。好好靜下來問問自己，活著為了什么。想清楚再回頭審視繪畫，自然會有判斷?！痹谒木S度里，藝術不存在過多的社會功能，成為立身之本亦即次要。“你選擇了繪畫，有冥冥中的境界，是一種寄托。人生眨眼幾十年，關鍵在個人選擇，過得充實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