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陌生人的美意”,幾乎所有人都會第一眼看到就喜歡上這個飛行在云端的書名,我也不例外。采訪之前,張莉發給我一篇她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表的文章,讓我眼前一亮的是,公眾號竟也取名為“陌生人的美意”。她到底是有多愛這個名字,她用自己的真性情不斷地讀取著“陌生人的美意”,也用一個知識女性的大智慧將這份“陌生人的美意”默默地傳遞出去。
將“陌生人的美意”傳遞出去
新領軍者:你的新書有個很吸引人的名字《來自陌生人的美意》,書的序言里寫了你在書店遇見的一個美好的故事,一位熱心的陌生人給你推薦了一些很好的書。
張莉:可以說,那位陌生人開啟了我整個人生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扇門。我相信他是很懂行的,在我們短短幾分鐘的交談之后,他為我推薦了《吳爾夫文集》《普通讀者》等,這些書,在日后的歲月里成了我的最愛,一直陪我成長。吳爾夫本身就是一位女性學者,同時又是女性作家,還能用隨筆的形式寫評論。其實這條路,是特別適合我的,但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通過閱讀吳爾夫,我才意識到,他指給了我一個發展方向。
我常常想到那個下午,那個最為普通的下午,那家書店。我一度試圖回想起把這些書一本一本放到我筐里的那位先生。可是,他的衣著、容貌、聲音,我都不記得了,我甚至忘記了他是不是戴眼鏡。但就是這位陌生人,他為我提供了那么好、那么妥帖和恰切的書目!如果有人了解十年來我之于這些書的情感,就能知道那位陌生人對我的意義。我視這些書為天賜之物,是一份來自陌生人的美意。
當然,書名定為《來自陌生人的美意》還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每一位作者、編劇、導演,對讀者和觀眾來說都是陌生人,但他們寫出的著作,拍出的電影,卻是贈予我們的一份沉甸甸的美意。
新領軍者:作為一位青年批評家,你會怎樣把自己的美意傳遞給他人呢?
張莉:以前,我的論文大多是在專業領域里被大家給予好評,但怎樣把專業領域的這些看法和理解用更通俗和優美的語言分享給更廣大的讀者,是每一個知識分子,每一位作家應該意識到的責任。文學研究絕不能只是圈子里的人在玩,文學研究者需要用一種平易近人深入淺出的方式表達出去。從吳爾夫那里,我學到了如何用通俗的語言和普通讀者在一起。《來自陌生人的美意》收錄了我在研究工作之外寫的影評和書評,最近我還開了公眾號,而且名字也叫“陌生人的美意”。我在公眾號發的第一篇文章里寫道:“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這是海子的詩。在我看來,文學和藝術是我們的另一個“太陽”,每個人的健康成長都需要它的滋養。我會推薦我所遇到的“陽光”,我視它們為“陌生人的美意”。
我很喜歡“陌生人的美意”這個名字,一方面是我所看到的“陌生人的美意”,一方面是我作為陌生人,我想把我的美意傳遞給更多的人。
一個批評家,其實是個擺渡者,你要思考著怎樣把那些很重要的作家、藝術家的想法,用怎樣的方式傳遞給另外一群人,我覺得我要做好這個媒介。
用好批評這把“手術刀”
新領軍者:在選擇批評對象的時候,你有怎樣的標準?
張莉:首先,必須是對我深有觸動的作品。其次,其他人沒有注意到這部作品的特質,我給它找到了那個切口,然后所有人都意識到,噢,原來這個作品是可以這樣去理解的。所以,《來自陌生人的美意》是對很多作家、小說和電影的一個不同視角的解讀。
以電影為例,商業電影,我覺得是不必要我去推廣的。我想寫的是有獨立追求的藝術電影。首先,看電影的價值觀,其次,看它的表現手法,票房不是我考慮的對象。實際上,一個批評家,你選擇什么,就意味著你的價值立場、文化判斷和文學修養在哪個層面,我去年寫了《山河故人》《聶隱娘》《瑯琊榜》等的評論。批評家要做的事情,是給同行以鼓舞,不是那種萬眾簇擁的同行者,而是那種很寂寞的、默默耕耘的人。

一部好的電影,是需要好的批評家和影評人去關注的。沒有人可以給我“推薦”或“命令”我寫哪部電影,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下一篇要寫哪部電影,我要靠我自己的“嗅覺”去捕捉下一個目標。
我可以漏掉好作品,但是我所寫的決不能有壞作品。你的文字呈現在讀者面前,其實代表著你的人。你本人是什么樣子,其實就在你的作品里。讀者多少不重要,但一個是一個,一定要珍惜這種與讀者相遇的緣分。
新領軍者:你憑借什么去尋找那個獨特的“切口”?
張莉:第一,在情感上要誠實,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問自己,它真的好嗎?你說它好,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品位還是它真的讓你覺得好?有一些東西,大家看不懂,批評家也不見得能看懂,但你說它好,就會云山霧罩顯得你水平高,這種事兒我從來不做。什么是好的作品?比如,讀莫言的《蛙》時,我馬上想到了黃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擊隊》,看小品時,我們每個人都在笑,我也不例外。但是如果你站在小品里角色的立場上,你一定不會發笑。莫言的小說,為什么讓你感到切膚之痛,是因為他站在了人的立場上。閱讀的時候,能讓我返回來看我自己,會讓我對自己多年前的笑聲感到羞愧,那我要把這樣的感受寫下來,我要坦率地說,這個作品讓我成長了。另外,我把這種感受寫下來,也召喚了很多和我有同樣觀看經驗的人,重新返回他的內心。
第二,對一個批評家來講,理論修養是非常重要的,但怎樣把它貫徹在你的文本里,是個同樣重要的問題。好的批評家,一定要把理論作為一種方法,幫助你比普通人更深入地理解作品,然后用最樸素的語言說出來,這才是理論應該達到的結果。你尋找的“切口”要有理論做支撐,但又不能完全生吞活剝過來,要講究方法。
對我來講,尋找“切口”,就是要尋找最難的、所有人都不會看到的那條路,是讀者或觀眾感受到了卻又無法表達的那個東西。比如《大圣歸來》《刺客聶隱娘》《瑯琊榜》這三部影視作品都很火,都成了話題,那它們之間有沒有共同的東西?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甚至不會把它們聯系到一起。但是我看到了,它們都有一種對于水墨中國的想象。如果你又聯想到去年那么多人連夜在故宮排隊去看《清明上河圖》,你就會發現我們的普通觀眾有著一種對水墨中國的美好想象。這就是一個批評家應該意識到的,未來中國文學和中國藝術在水墨影像方面是需要發揚的,你要讓大家心里已經種下的種子閃亮發光。
做批評家,先要做自己
新領軍者:通過寫文學評論,你結識了很多著名作家,這對你在文學方面的發展有怎樣的影響?
張莉:我大概是從2008年開始做評論的,很幸運一路走來結交了很多圈里的朋友,包括一些頂尖級的作家和藝術家,這些朋友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起到了很大的鼓勵和推動作用,而且我很感恩這一點。能得到他們的認可我是特別開心的,但是作為批評家一定要清醒,你和你所評論的對象之間的關系,是批評家與小說家或者電影制作人的關系,而不是朋友關系。
很慶幸,我所認識的所有作家,我看了他們的作品,我可以非常坦率、非常直接地跟他們講哪里好、哪里不好。在我看來,和作家、藝術家的相遇和相處是有一個準則的,比如我和張藝謀,其實我們也沒有見過幾次面,但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對話,有一次在討論商業電影的時候,他說自己其實也是商業化電影的“始作俑者”,我非常欣賞他能這樣坦率直言,他告訴我他每拍一部電影都渴望跳出原來的自己,求新求變求怪,挖掘自己更多的可能性。接著,我脫口而出一句話:“您也因此拍了不少爛片。”坐在旁邊的周曉楓都愣住了,然后張藝謀說:“對,你說得非常對,我寧可這樣,也不重復自己。”我覺得這就是一次非常坦誠的對話。
作家陳希我是我十多年的朋友,在他的作品《我疼》的研討會上,我就曾直言他寫作中的問題,陳希我說:“我不這么寫就不是陳希我了!”當時我就回應說:“我不這么評也不是張莉了!”會后我們依舊是一起喝咖啡、一起談天的好朋友。我們之所以可以這樣直言不諱,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對對方審美判斷的尊重,我相信你的眼光,所以你的批評我是可以接受的。批評家一定要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的原則,并且這個標準不會因人而異。我不會傾心去贊美一個文學大腕兒,反而我更珍惜那些剛剛出來的寫作者,我會給他們更多的鼓勵。批評家最重要的工作不一定是錦上添花,但一定要雪中送炭。
新領軍者:你怎樣看待文學對當下社會和人們生活的影響?
張莉:很多人哀嘆文學的處境,但我從來不這樣認為。你看,《瑯琊榜》那么紅、那么火,它就是中國的原創小說呀。再比如,《紅高粱》《推拿》《風聲》等不都是中國小說家的創作嗎?你以為文學不存在,你以為文學對生活沒影響,其實它只是退到了后面而已。原創文學對中國影視文化的推動是非常重要、非常巨大的。
如果對文學的理解不那么狹隘,你會發現可能當下是中國文學發展最好的時間,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劉慈欣獲得了雨果獎,前幾天曹文軒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現在移動互聯網這么發達,微博、微信里喜愛文學、傳播文學的人非常非常多,可以說文學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時代。我認為中國是個文學的國度,文學就在我們身邊。比如,看到花瓣凋落,你可能馬上會想到“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樣的詩句,這都是在召喚你的文學性。有一次,在地鐵上,我旁邊是一對情侶,女孩子生氣了,男孩子跟她說了一句話:“你別生氣啦,別把自己搞得像林黛玉一樣。”那女孩一下子就笑了,白了男孩子一眼。我覺得那個場面特別溫暖,特別可愛。那就是曹雪芹的幸福,中國文學的幸福吧!
另一方面,通過觀察,我也發現我們整個社會的文學修養還不夠,藝術判斷力不夠。提高文學審美能力是很重要的,要增加看經典的幾率。不能讓文學成為你成長中的慢性毒藥,而應該讓文學成為你的維他命、空氣和水。這是需要全社會重視起來的,也是我做公眾號的一個隱秘的偉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