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覺得,無論是前些年人們對中國模式的熱情還是最近對中國模式的懷疑,都沒有幫助人們理解中國模式。實際的情形是,對中國模式的討論越多,人們對其認識越糊涂。我以為,中國模式至少可以從如下三個層面來討論。
首先是中國模式的文明性。
我自己傾向于把中國模式置于大歷史的宏觀層面上討論。改革開放30年不夠,還要看前面的30年。而前面的30年也不夠,還要看中國近代以來的國家轉型過程。我相信,研究中國模式就是要把那些恒定不變的結構性因素找出來。很簡單,不管中國如何變化或者變革,中國總是中國,中國變不成西方或者其他任何國家。那么,是哪些因素促使中國永遠是中國的呢?這些因素就是中國模式的核心,不找出這些因素就不能理解中國模式,當然也看不到這個模式的優(yōu)勢和劣勢。在這個層面,人們需要看到中國模式的文明性。
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中國模式,不難發(fā)現(xiàn)其存在及其主要內涵。盡管中國模式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但其核心是中國特有的政治經濟模式,這兩方面互相關聯(lián),互相強化。中國的成就是因為這個模式,而這個模式中的很多因素如果失去平衡,又可導致模式的危機和衰落。
中國是混合經濟模式。在這個模式里,國有部門和非國有部門、政府與市場要保持平衡。一旦失去平衡,危機就會接踵而至。世界上哪里也找不到像中國這樣的經濟模式,在那么長的歷史時期里,總有一個很強大的國有部門,國家對關鍵經濟領域起著直接的作用。國有部門承擔著國家的很多功能,包括公共基礎設施的建設、應對隨時發(fā)生的各種各樣的危機、平衡市場的力量等等。這些在漢代的《鹽鐵論》里面講得很清楚,歷朝歷代也都實踐著這些理論。國家的這種經濟功能在西方是找不到的。一些人總把國有部門和毛澤東時代的計劃經濟聯(lián)系起來,這不是大歷史的看法。但混合經濟經常失去均衡。經常的現(xiàn)象是,當國有部門和政府占據(jù)絕對主導地位,非國有部門和市場空間受擠壓,發(fā)揮不了正常作用的時候,危機就會產生。和中國比較,西方的經濟危機則發(fā)生在當“看不見的手”完全主導了經濟活動,而政府“看得見的手”不能有效規(guī)制市場的時候。
第二個層面指的是中國的改革模式。
人們所說的“中國道路”可以歸入這個層面。“中國道路”就是中國的改革是怎么走過來的,要回答“從何而來、到何處去”的問題。在這個層面上,中國的改革很明顯呈現(xiàn)出漸進性和階段性。我自己認為,中國改革分三步走,即先經濟改革,再社會改革,后政治改革。這并不是一個價值判斷,即中國應當走這條道路。這是個經驗觀察,先進國家和地區(qū)包括歐洲、亞洲的日本和“四小龍”的發(fā)展也有這個特征,也走過了這個過程。此外,這種改革模式也符合一些一般的發(fā)展常理。
首先,這是一個從易到難的過程。經濟改革最容易,說穿了就是要把人們的物質意識動員起來,或者說把哲學家們所說的“人性惡”的一面釋放出來,讓人們去追求自己的利益。這是一種本能的釋放。社會改革比較難一點。如果說經濟改革的主體是生產,那么社會改革的主體就是分配。社會改革要求人們從自己的錢包里面掏一部分出來讓社會來分享,這就比較困難。而政治改革最為困難。政治改革表明人們需要放棄一些權力讓其他人來分享。在權力主導一切的中國的政治文化里面,放棄權力較之掏腰包要困難得多。
其次,這里也涉及一個體制改革的物質基礎問題。經濟改革優(yōu)先是因為它可以為其他改革創(chuàng)造物質基礎。經濟改革優(yōu)先于社會改革的道理很簡單,沒有生產哪有分配。財富創(chuàng)造出來之后,才可以強調分配。在政治方面,經濟改革先于政治改革至少有兩個優(yōu)勢:對社會來說,經濟改革創(chuàng)造財富和中產階級,從而為理性的政治參與創(chuàng)造條件;對政治精英來說,可以為他們提供另外一個選擇。在政治主導一切的條件下,失去權力就等于失去一切。但如果失去權力之后可以進入經濟領域,那么對政治人物來說,政治改革就不是一場零和游戲了。西方社會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政治人物如果在政治競爭中失敗,不至于沒有出路。
那么,為什么經濟改革和社會改革要發(fā)生在政治改革之前?這里主要的問題是制度建設的歷史次序問題。任何國家的國家制度都表現(xiàn)在政治、經濟、社會等等方面。如果說,民主制度是社會發(fā)展的產物,那么如果沒有其他一系列制度的支撐,民主制度將是微弱的。民主只是眾多基本國家制度中的一種,不能取代其他方面的國家制度。從歷史上看,先有現(xiàn)代國家,后有國家的民主化。就中國的政治進程來說,如果在經濟和社會制度建設之前開始以選舉為主體的民主化,那么很有可能是劣質民主,正如我們可以在一些經濟社會發(fā)展落后而民主化先行的國家所觀察到的那樣。至少沒有人能夠保障,在缺乏有效的經濟和社會制度的條件下,民主政治會是高品質的。
第三個層面,具體的政策層面。
也可以叫中國政策模式,可以從經濟、社會和政治改革等各個不同領域來透視中國模式。我覺得人們所說的“中國案例”應該屬于這個范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已經為人們提供了很多改革政策案例。
目前很多人對中國模式表示出的很大的不滿意都在這第三個層面。在經濟政策領域,人們對改革政策的不滿也是從不同角度來看的。一些人以西方的標準來評判中國政策模式。比如,一些學者認為,中國只有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有改革,而此后就沒有了。因為早期的改革呈現(xiàn)出市場化和分權等屬性,90年代之后出現(xiàn)了相反的趨勢。另外一些學者認為,中國的政策是從西方那里學來的,稱不上自己的模式,就是說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中國模式”。不過,這些看法也不見得很合理。對第一種觀點,我覺得集權不見得不是改革,分權也不見得就是改革。如果集權是建立和加強政府對市場的規(guī)制,那么也是改革。如果分權產生的只是一個個行政主導的地方性壟斷,而非市場,那么也不見得是改革,而是寡頭經濟。對第二種觀點,市場并非只是屬于西方的。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上,市場也曾經發(fā)達過。一些市場經濟的實踐先發(fā)生在西方,但這并不是說市場就是西方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確向西方學習這一事實并不是說中國不能形成自己的模式。
(本文摘自作者新書《中國模式:經驗與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