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剛 水色交融里的真切人生

好的水彩是對水的敬畏

喜歡水彩的人，大抵都心地明凈。朱志剛說自己熱愛畫面里摔打滾爬的自由感覺，世界猶如被切割成色澤的萬花筒。或流暢通透，或沉郁熾烈，起伏出流淌的內心痕跡，具備一種深度性的純粹。

習畫愈久，他愈覺得，作為多數人童年記憶里的藝術初體驗，水彩是植根于中國人血脈深處的表達。“水彩屬于外來畫種，為什么能被我們很好地接受，除了它的媒介材料容易獲得，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用水調彩，同中國畫用水調墨有諸多相似之處。”這份不解之緣，濃縮為對水的特殊情感，上升至哲學和美學層面的深遠內涵。“老子講‘上善若水’，意指像水一樣的謙卑和善良，澆灌大地不求回報。而滴水穿石描述的是韌性，實際上都與人的品質相關，畫家也應該追求這種精神狀態，通過水來表達對世界的認知。”

正因為有如此透徹體悟，幾十年提筆落彩，朱志剛與水持續對話，商討著畫面的走勢，呈現出更豐富的人文氣息。他深諳這位老朋友的脾氣秉性，如同刻意和人捉迷藏，你若一味控制，也就陷入藝術表現力弱化的陷阱。“我常以都江堰作比，泛洪時不去圍堤，而是采用分流的方式，既能泄洪，又能灌溉田地，何樂不為呢？這樣的疏導是創作所提倡的，好的水彩藝術應該是對水的一種敬畏。”

尊重水本身的語言，讓他在摸索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作品激蕩、寫意，亦具逍遙和空靈之感。2009年的《胡楊啊胡楊》中，他以飛揚的筆觸刻畫了一名邊拉樂器邊歌唱的老者。老人緊閉雙目，仰天長嘯，臉上布滿歲月荊棘叢生的褶皺，衣襟于風中獵獵起舞。“那是我偶然看到的照片，感覺特別適合自己去表達。當我和他相遇時，他把內心里一生的喜怒哀樂都歌唱出來，讓我有著強烈的共鳴，在畫的時候，我已經和他融為一體。”被觸動的朱志剛，迅速揮筆，水色碰撞淋漓，順著畫板縱情奔流。“我覺得他不僅僅是在歌唱，而像動情地哭，知道失去的再回不來的歇斯底里的痛苦。旁人以為畫面中流動的是水，我說，是生命的血和淚。”對他而言，盡管顏料伴隨水勢偏離了技巧的正軌，但內心的情感驅使他放手表達，氣勢也油然生發。作品最終獲得天津市畫展銅獎，且入選第十一屆全國美展。

“繪畫需要情感和精神。有的人畫什么像什么，這是最基礎的表達途徑；高級些的是形式美，外在產生的韻律跟內心相吻合；更高的層次就是精神，也許你看到的未必美麗，可觀念非常深刻。”但朱志剛同樣警惕過度忽視造型基礎，任何事物皆有硬幣的兩面，藝術的表達需有法可依，才不至淪為簡單的宣泄。推敲著情緒和技巧的平衡點，朱志剛完成了一道舉重若輕的博弈，下筆游刃有余。

以悲劇寫就生命禮贊

朱志剛的父輩里，藝術工作者頗多，卻因種種緣由不愿他走上相似的道路。然而一心癡醉繪畫的朱志剛，篤定地要沿著摯愛的方向求索。中學時期，他有幸結識美術教育家李文珍，開啟了最初的啟蒙。“盡管在技巧上并沒有影響日后的創作，但他打開了我的思想。”禁錮的年代里，老師拿來日本的兒童畫冊，其中對西方現代大師的介紹令他覺得既新鮮又稀奇，蒙克、馬蒂斯……于是徹底淪陷。

恢復高考時，他已經到了年齡的上限，頂著家中的反對，他偷偷報考了天津美院，一擊即中。不過很快的，他便發現學院并不適合自己，“李老師非常反對蘇派的教育方法，他認同法式教育，推崇印象主義、野獸派和表現主義，也深深影響了我。”直到一名代課老師的闖入，才讓朱志剛找到了自我。在這位師從羅馬尼亞著名油畫家博巴的先生身上，他發現了值得尊敬的閃光點：“因為部隊出身，老師做事十分嚴謹，無形中對我的人生起到很大作用。而這種自律性延續到畫面，恰是當時的我所不能的，就下決心跟隨他入道。” 榜樣的力量強大，亦是發乎心性的選擇，幾番波折后，他終于踏入水彩領域，并延續至今。

他喜歡夾上畫板投入廣闊的世界寫生，“神遇自然”。點劃勾勒處，如同邂逅一場戀情，皆是靈魂深處的投射。“一幅好的作品，要看得到背后的故事，也就是它的哲學性和美學思想。”對朱志剛來講，這故事里更多蘊藏著悲劇色彩。他把自己定義為悲觀主義者，“一個善寫悲劇的人物，喜劇不會在此上演”。在此前結束的全國美展中，朱志剛以學生生活為題材，創作的人物作品《倍兒爽》，某種程度上，映照著他對純潔善良的青春的眷戀，釋放了時光無法倒轉的抱憾，以及內心的苦楚。

“悲劇給人的印象是永恒的，每個人各有各的悲哀。” 過往的經歷，從大時代的動蕩到小家族的變故，令他的畫面多了重言談間不愿透露的傾訴，滲透絲絲苦澀之味。除卻跟學生談天說地，喧囂的人群里，他更想沉潛于自我的世界。或許，藝術需要苦難的促發，朱志剛從孤獨中獲得創作的源泉，也是真誠面對現實、承受現實的藝術姿態。水色交錯演繹著悲慟的滄桑，然而，一股頑韌的力量從底部生長。他畫大大小小的船只，把諾亞方舟給予的啟發灌注，“船看似是載人的工具，但當人處于茫茫大海，極度無助，它就是唯一的保護傘，給人帶來強悍的生命力。”場景變換，不單在海水中，岸邊甚至擱淺的沙灘，同樣停靠著飽經風暴的駁船，“當脫離了水，它如同新疆的胡楊林，依然拼命吸吮大地深處的濕潤。”不輕言放棄，探求不可為內的希望，譜寫一曲居于逆境的拼搏贊歌。生命的偉大意義恰于此顯現，讓朱志剛始終相信，悲觀中有一脈的信念，值得他無數次追尋。

“走出去”和“引進來”

18世紀，歐洲水彩畫興起，經歷一個世紀的發展，建造起完整的獨立體系。而水彩傳入中國也已百年有余，先后經過三次繁榮期，擁有廣泛的社會群眾基礎，同為外來畫種，優秀的水彩作品與“精耕細作”的油畫在創作難度上絲毫不差。國際市場中，頂級水彩作品的價格向來不菲，然而放眼國內拍場，水彩卻面臨被邊緣化的命運，無論市場規模還是交易量都難同油畫、國畫比肩，接受度遠待提高。“許多人認為水彩只是小情趣，這是主流藝術對水彩的曲解。”朱志剛的表情嚴肅，“任何藝術都是平等的，哪怕一張小速寫，只要它有高度的藝術和審美價值，就都是偉大的作品。可能有尺寸之分，有材料的簡單和復雜之分，但是它表達的思想和感情是同樣重要的。”

不均衡的落差，也意味著潛力空間的存在。古元、趙無極、顏文樑等老一輩水彩名家的作品價格都在迅速攀升，一步步改善著水彩畫被稱為“輕音樂”的傳統觀念。對于剛剛當選為天津美術家協會水彩專業委員會會長的朱志剛來說，這既是令他欣喜的狀況，又更覺肩頭責任的重量。“目前，天津水彩專業委員會完成了換屆，班底徹底改變，新生的力量成長起來。我之前已經有了三任會長，這些老畫家們為天津的水彩做出了很大貢獻，而接下來我想要重點實行‘走出去’。”他深知，藝術的活力來自粉碎自我滿足的固步自封，要突破以往個人的交流，實現省與省、國際之間的互動，集體出擊，推出優秀畫家。與此相應，朱志剛還要推出“請進來”的策略，聘請全國知名的畫家作為名譽主席，定期辦講座、做展覽，為津沽水彩畫界注入鮮活的血液。

“早年和李老師閑聊時，他向我滲透了經典大師的繪畫理念，雖然只有一點，卻足以影響終生。”拋開一切外在職務，朱志剛依舊不忘為人師長的使命，“繪畫是綜合性產物，不僅是解決一個簡單的形象，大學教育應該倡導思想和學術自由，給學生創造獲得深厚積淀的可能。”堅守三尺講臺多年，他抵制功利性的教育思想，引導學生進入更廣博的想象空間。

采訪當天，朱志剛風塵仆仆地從青島的中德交流展趕回來，一腳邁進學院，學生們便簇擁著長呼短喚。他亦停下匆忙的步伐，悉心為正在臨摹的學生指導。關于未來，他知道，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