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性”是對城市本質的概括性說法,學術界對此有很多的研究,如果說西美爾 (Georg Simmel)、沃斯(Louis Wirth)等人的闡述過于學究,那么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所概括的“陌生人社會”或許更為直截了當。城市性是針對于鄉村型而言的,傳統的鄉村社會是建立在“熟人社會”的基礎上的,而城市則是由眾多的陌生人所構成,城市社會運作的所有規則和生存方式都是由此而出發的,并由此打造了城市人獨特的人格特征,而這又進一步鍛造了城市人的行為方式。
中國傳統社會也有城市,但這城市基本上是農村地區的行政中心,而且有著極為便捷的聯系(不是指交通),城鄉又是統一管理,城市的模式其實還是鄉村人口的集中,生活方式并沒有什么大的差異,這與西方中世紀的城市狀態完全不同。在這樣的城市中,理應是“陌生人的”社會也轉化成了“熟人社會”,因此,人情關系也同樣是在城市中立足和謀求發展的關鍵,而相應的公私分離、角色分化、按章辦事等等觀念卻并沒有形成。
上海也許是最早實現這種轉型的,這不僅源自于由租界所發動的西風東漸,也來自于戰爭原因所導致的短時期內人口的快速集聚。在這各色人等互不熟識、卻又高度集聚的環境中,正如西美爾等人所分析的那樣,城市型的處世態度和行為方式就成為他們在陌生環境里謀求生存的基本技能。
這種人與人之間拉開距離的、不再以親情關系作為社會交往準則的做派,在傳統文化的環境中也就遭遇到種種阻擊,從20世紀初開始的層層疊疊、一次又一次的以上海人和上海文化作為對象的“文化批判”,實質上就是中國傳統主流文化對城市性的批評和攻擊。迄今為止的歷次大批判中,最具有討論深度的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次京、滬對決。如果我們剔除其中意識形態差異、個人或團體恩怨作崇所造下的言語,那么就可以看到,其中“京派”學者對“海派文化”進行批判的所有議題都是可以歸并到“城市性”的范疇之中的。這種批判的起因非常個體化,但能夠匯聚成一股強大的浪潮則反映出這是一種集體的共同意識。
城市性,正如西美爾等人總結的那樣,有著許多諸如人情淡漠、世故、以金錢和地位來衡量人際關系等等的問題,但費孝通先生將“陌生人社會”表征為現代社會,將“熟人社會”對應于傳統社會,也可以看到這是社會發展的一種趨勢。在那個時代,城市性已經開始擴散,并開始直接威脅到建立在中國傳統生活觀念上的行事規則和生活方式,并有可能走上廣闊的歷史舞臺并逐漸占據主流地位,因此奮起而爭的是那些具有前瞻性的,同時又對舊有的人情世故有著強烈認同感的文化人。這是值得尊敬的一批人,他們在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留存而抗爭,盡管他們也曾經是反封建運動的先鋒。正是他們,已經意識到城市性的壓抑和沖擊,已經感受到要摒棄過去的生活方式來適應新的、真正的城市生活方式的痛苦和不情愿,由此而形成了一次情緒的宣泄。
由此,上海所承載的一種獨特的社會特征得到了宣示,她也不再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