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沉默寡言的王小侯
蘭摟藏有王小侯一枚醬油青田方章,高4.5厘米,印面1.8厘米見方,上鐫“鴻年長壽”白文四字,頂有落款“山陰王慧”。印文挺拔峭利,氣韻生動。所謂醬油青田者,必是歷越百年以上的舊物,乃是經過長年摩挲形成,印石多作褐黃色,有的暗如醬油而呈深紫色,光澤可喜。
關于王慧,葉葉舟的《廣印人傳》有傳,而據《中國篆刻大辭典》記載:“王慧,近代篆刻家。字小侯。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工篆刻,取法吳昌碩,近乎亂真,邊款并能作蠅頭細字。八分書學楊峴。與費硯友善。” 費硯(1879—1937),字龍丁,一字劍石,號佛耶居士,松江(今上海市)人。吳昌碩弟子,工書,能詩善畫,復精篆刻。王慧與之為好友,生活年代恐亦相近。關于王慧生平和作品,恕我鄙陋,未曾多見。看了這條記載,結合王慧那頗具豪氣的號——小侯,我曾以為這位必是個狂放不羈、睥睨天下的人物。然而真相恐怕讓人多少有點失望。近來翻檢上世紀香港《書譜》雜志,發現海上鄭逸梅先生《印林片集》恰記有一條逸事,頗足見其性格,茲轉錄于下:
王慧,字小侯,八分書學楊見山。又擅篆刻,與費龍丁相友善。二人均沉默寡言者。丙寅歲,二人不期而遇于馮超然家,費云:久違久違,身體健康否?王笑以:一別三年,體尚健適。二人對坐約半小時,無他言。馮好嬉謔,曰:君等是否啞子,抑彼此有深仇宿恨乎?何緘口如此。二人但微笑,默然如故。馮轍以告人,引為談柄。
讀罷不禁莞爾,一對三秋未見的知交好友,再度相見不過是一句寒暄,然后相對默然,枯坐而已。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氣味相投,心存默契?如此風度,宛然《世說》中人物也。
二、閩籍兩印人——黃葆戉與林承弼
原印被磨去后重刻,因此署有兩家或多家款識,在印史上是常有之事。究其緣由,或是庸人不知珍惜,貿然所為;或是篆刻家應他人之請,不得不在舊章料上重加施為。在以往篆刻家的潤例之中,有時加一條款,以舊石應者須加磨章費若干之例,即源于此。其實,有的舊印章本就是名家所刻,保存著豐富的文化和藝術信息,一旦磨去尤為可惜。遭此劫數的舊料,通常是名品佳石,因為人見人愛,所以爭相刻作名印以期永保,卻不知物之聚散無常,一旦落入他手,人亦以此心度之,磨去重鐫,反而釀鑄石災。“西泠八家”中的蔣仁就提出不以名貴佳石為印材,他用蕭何不以美產遺饋子孫為例,認為文彭、何震的印章能夠流傳下來的,多半因為印石不名貴方能幸全,而名貴的印材往往更容易為人改刻而磨滅。
蘭樓所藏印章之中,原印面磨滅者不在少數。其中一枚“姚有則印”,壽山石質,印面1.8厘米見方,高5.1厘米。印章兩面署款,原款為“福州鐵梅居士制于陶廬”,另一面署款“青山農重制”。黃葆戉(1880—1968),字藹農,號破盋、鄰谷,別署青山農,又以庶出故,取齋館名為“蔗香館”,福建長樂青山人,久寓上海。早年畢業于上海法政學堂,歷任安徽法政學堂教員、福建省立第一圖書館館長、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圖畫系教授、商務印書館美術部主任。馬國權1959年游滬,曾在張魯盦的陪同下至新閘路慈孝村“蔗香館”拜訪,據他回憶,黃葆戉“銀髯飄拂,仿佛神仙中人,一見塵襟盡滌。”黃葆戉工書善畫,尤以隸書聞名天下,為藝林推重,其書法善攝伊秉綬神理,清雅秀美,深具名士之風。篆刻取法廣泛,也以清峻疏朗一路最具情趣。據孫洵先生介紹,黃氏于1919年曾輯自刻印成《暖廬摹印集》(亦名《青山農摹印》)二冊。“姚有則印”可以作為黃氏印風的杰出代表。這一類印章尚有“閩黃葆戉章”“將軍季子”等,精攝漢印中將軍印、急就章之風神,注入溫文爾雅的平和氣息,別開生面。黃葆戉反對刻印故作銹蝕斑駁之態,認為漢印之妙,在于“意到而筆不到”“若徒竊其刓缺剝蝕,臆為古拙,則篆法、刀法蕩然,未足與言漢印也”,這一觀點與其書法和繪畫的風格是一致的,代表著一種文人篆刻的秀雅蘊藉的審美觀念。黃氏之子黃聿豐、門人黃簡深受其影響,也俱為一時之名手。
需要附帶提及的是此印的原刻者林承弼和印章主人姚有則。據林乾良先生《福建印人傳》記載,林承弼字蘭滄,號鐵梅居士,閩縣(今福州)人,光緒秀才。書工篆隸,用草法,又善花鳥。刻印學徐三庚,善取法鄭板橋行草及魏碑體等入印。有《鐵梅居士印存》行世,此譜前有林承弼肖像及小傳,吳曾祺等人為作序言。姚有則,字達之,安徽桐城人,1914年曾任福建連江縣知事,1918年前后任福建仙游縣知事,在護法運動中,被粵軍許崇智威勢所懾,倉皇脫逃,引得莆田、仙游一代市民震動,輿論嘩然。姚有則曾參與過福建《建陽縣志》的纂修,應該也是愛好風雅之人。他與晚年的吳隱(1867—1922)交往密切,1921年至1922年間,吳隱在西泠印社為他鐫刻過“姚有則印”“達之手翰”等多枚印章,這是吳隱去世的最后一年,其絕筆竟然多是為姚有則所作,可見兩人交誼非淺。蘭樓所藏的這枚舊印,竟然串聯起三個與福建深有關聯的文化人物,可見印章雖小,卻足以見證和傳承厚重的歷史和文化。
三、學者印人溫廷寬
蘭樓所藏溫廷寬篆刻“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青田石印,高4.5厘米,印面長2.2厘米,寬2.1厘米,頂部有款:“井白”二字。溫廷寬(1919 – 1997)字景博、井白,北京人,滿族鑲藍旗籍。青年時代先后于北平藝專、京華美專、南京中央大學教育學院任教,解放后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副所長、《美術史論》副主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博士研究生導師。
溫廷寬早年受家學影響,博聞強記,雅愛文史,尤喜金石,篆刻師法秦漢。18歲時家道中落,衣食無著,投入壽璽(石工)門下,技藝大進,懸潤格于琉璃廠南紙店,黃賓虹題字勉勵:“廷寬學兄,簡練揣摸不懈,而及乎古,予當拭目俟之。” 在壽石工的鼓勵下,他報考北平藝專雕塑科,又受進步友人的影響,投身地下革命工作,1940年畢業后任北平藝專和師范大學篆刻導師,京華美專講師、南京中央大學教育學院教授等職,其求學與任教期間,身處淪陷區,家計艱難,刻印自給。他最早寫成的著作《篆刻學講義》,為當時在北大授課的金禹民所選用,可惜歷經戰亂,今已散佚。
此印為蘭樓羽翁得于金陵,大約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溫廷寬先生在中央大學任教期間所作。“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語出唐代文學家韓愈的《答李翊書》,原文為:“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賢之志不敢存”,是經典的儒家語,卻恰可說明這一時期溫氏心存金石的志趣。此印擬古璽印式,屬于多字印,十個字排列于2厘米見方的印面而未見局促。全以大篆入印,章法妥帖工整,刀法瘦勁清癯,充滿秀雅蘊藉的書卷氣。正可見溫廷寬在壽石工嚴謹學風的影響下,鉆研古文字學,遍臨古代名家作品,不僅繼承了壽石工平正雋美的篆刻風貌,更廣泛取法古代璽印、泉布、瓦當、詔版、權量等金石文字,最終形成渾樸瘦硬,峭拔挺健的風格。王福廠先生曾有“山雞自愛其羽”一印,被視為含蘊心跡的經典名作,而溫氏此作無論從印文內容、篆刻藝術、創作背景來看,也都是一枚內涵豐滿的印章實例。閑章不閑,亦能傳情證史,此言可謂不虛。
溫廷寬先生還是著名的美術史論學者,他對石窟藝術和雕塑的研究在美術界享有盛譽。1996年,溫廷寬耗費畢生精力所編著的《中國肖形印大全》出版,該書收集肖形印數千方,由肖形印的起源、分類和藝術風格等篇章組成,堪稱肖形印研究的集大成著作。然而即使是肖形印在篆刻界風行的時候,也很少聽到有人提起溫廷寬先生——這位肖形印研究的著名學者兼篆刻家,讓人不免感到一絲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