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友仁與莫蘭迪的“不期而遇”

一東一西，一中一外，米友仁和莫蘭迪這兩位氣質獨特、完全沒有交集的畫家，他們的作品是我翻看畫冊“充電”時最能讓我長時間停留，去深入品讀、研之法之的。他們，也常常越過時空和領域的隔閡，在我的心境中，在我的作品內里，一次次不期而遇。國畫形式也罷，油畫樣式也好，對“我”來說已不重要。

中國繪畫無論是寫實還是寫意，其核心范疇是意境。西方繪畫不管是具象還是抽象，其基本構成是形式。作品作為看得見的“東西”，顯現在觀眾面前的是主題、技法和語言的“小區別”。但隱藏在作品背后的，是時代、地域和個性的“大差異”。但時間和空間給不了的相遇，卻能在繪畫中“不期而遇”，這可能是繪畫的品格中最有魅力的特質。

從古至今有成就的山水畫大家，均以真山水作為描繪的對象，長時間觀察、揣摩，心有所感，然后進行提煉和概括，升華為感人的藝術形象。我們祖國各有千秋的山河景色，是造就一個畫家風格的重要因素。當代著名的山水畫大家傅抱石先生認為“米氏云山”大多表現云霧迷蒙的山川景色，用“點”來描繪峰巒樹木。這種畫法，在當時有很多人懷疑它，甚至以“善寫無根樹，能描懵懂山”來譏諷它。但是“米氏云山”在文人畫發展中卻有著很重要的進步意義，它對水和云的描繪，打破了之前工筆線條一類的程式化表現方法，利用水和墨的潤染，來表達山水的自然之態。所謂的米“點”，也只是被用來作為表現一定程度水分的手段，畫面并不是完全用“點”構成，準確說是描繪輪廓和脈絡的手法。而且他們又善于用綠、赭等色，無疑也是受到了真山水的啟發。

雖然米芾是“米氏云山”的創造者，但他確鑿被確認流傳至今的山水真跡已然不存。好在米友仁筆下的《瀟湘奇觀圖》被學術界公認為其真跡。畫面開卷便是一片云霧彌漫下萬物蒼茫的景致。微茫的煙雨中，遠處的山巒似隱似現。濃云翻卷，那些云氣似乎是在游蕩著，聚散變幻間，山的外形也逐漸地被勾畫出，層層疊疊，向兩側延伸。視野隨著畫面逐漸深入展開，山峰才在云端顯露真容，主峰聳立如劍，似乎要刺破蒼穹，兩邊的群巒起起伏伏，林木疏密相間。到了畫卷末端，畫家筆鋒一轉，又進入了“山色遙看近卻無”的淡遠迷茫之中。畫家簡潔而概括的用筆為主線，遠近層次，淡遠而又寧謐，逸氣超然，處處體現著造化生機，有空濛煙壑之感。

米友仁的畫是心靈與自然的對話，他沒像以前的畫家們那樣，局限于對一草一木的描摹。江河山川就像是他的故人，大自然的神秘氣象猶如他對故人的思念，他將這種情感的對話融于心后才抒于紙面。我們能從他的畫面中體會到自然無盡的氣韻和人類變幻莫測的情感。他通過筆墨的形韻，營造出“象外之境”的東方繪畫境界。

20世紀后的西方繪畫，大部分作品都是突破傳統繪畫中多種形式因素的組合，強調其中某一方面的形式因素，減弱甚至去除其它的部分。還有的作品是將對象的造型、空間、色域等進行單純的概括，不再過于追求豐富的細節。莫蘭迪則對畫面形式的簡約進行了最大化的發展。莫蘭迪的靜物畫中，將局部空間表達為無限空間。因為很多物體在畫面中發生了細微但不合邏輯的視覺錯位，這在現實世界中不可能存在。但正是這種錯位使得他的畫面意味深長。他在描繪靜物的同時，改動了靜物自然狀態下的空間，使他們離開了準確焦點透視下的位置，上下、左右或者前后進行“挪動”。但這種錯位卻又“符合”了人們心理上的正常感，并沒有使觀眾產生不合理的疑問，他對靜物客觀空間的真實感受做了最大程度的保存，實現了觀者內心舒服但客觀存在上并不準確的奇妙平衡。這種由錯覺帶來的內心變化，是非常微妙的，但也是很“真實”的。莫蘭迪作品的氣質也是由這些豐富的變化形成的。油畫作為在技法上可以運用自如的材料，莫蘭迪使用的既“含蓄”又“猛烈”。

莫蘭迪的作品就像一幅幅完整的局部，畫面看似簡單純粹，但各種對比變化極為豐富，帶給觀眾的感受也是亦張亦弛，它拋棄了任何對這些事物的自然屬性及社會屬性的描述，只是單純的描繪心中的那個“象”，雖然只是些元素，但是留在畫面上的卻是莫蘭迪心中的“意”，這與東方哲學的思路非常接近。

中國傳統文人自魏晉以來就崇尚親近自然、淡泊名利。米芾從“入世”到“出世”，米友仁又將其父“平淡天真”的人生態度體現在畫面上。而莫蘭迪對遠離社會，對生活、對藝術也恰恰都有著一種謙遜和嚴謹的態度，我們在他的繪畫里，感到的氣息是寧靜的，畫面少了些許俗氣，多了一點禪心?！爱嬋缙淙恕闭f得一點也沒有錯，在中國是這樣，在西方亦是，藝理相諧，殊途同歸。

中西繪畫的面貌差別很大，但兩者的生命精神都關乎三個來源：“師古人、師物、師心”和“傳統、自然、自我”，他們是相對應的。從師古人到師物再到師心，從自然中感悟到向傳統學習再到自我認知。中國人信仰“因果”“輪回”，藝術上是在繼承中創新；西方人崇尚“純真”“自由”，藝術上則是在創新中繼承。但中西繪畫都有風格和觀念的“變化”，也有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永恒”，這也是中西繪畫性相通的又一面。

李可染先生曾說過：“學藝像爬山，有人從東邊爬，有人從西邊爬，開始相距很遠，彼此不相見，但到了山頂，總要碰面的?！比祟愃囆g作為宇宙自然法則的呈現，地域和文化的差異使他們具有各自的鮮明特色，但它們不約而同在最高境界上相遇，發現原來相距并不遙遠。

合上畫冊，面對畫布，似乎整個人都是游離在“云山”中，很難從其氣氛中走出來。未到30歲的我，只能用一顆赤子之心去感悟生活，提煉生活，但在畫中一次次與古人相遇時，卻也不斷觸碰到那些關于“生命”的痕跡。畫畫時，經常被魅惑在松節油和細密的筆觸中不能自拔，在形與意的那些矛盾中難以取舍，不知是思維被限制還是體會未到深處，每當此時，只能在對于古人那些超然的氣質中尋找答案。群星璀璨的藝術史中，每個藝術家又都顯得極為個人，不管是米友人的“借景抒逸”，還是莫蘭迪的“借形達意”，可能都是在“書寫”他們自己。而我只能告訴自己要不停地做，要讓倔強和沖突來突破自己，說不定哪天，就會與那個真正的“我”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