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同的角度進入故宮
新領軍者:《故宮的隱秘角落》這一書名讓人一下子聯想到故宮里那些“未開放區”。除了這一層意思,更多的內涵是什么?寫這樣一本書的初衷是什么?
祝勇:故宮是世界上最大的古代宮殿建筑群,一個旅行者,經常會感嘆:故宮太大了,一次是走不完的。人們來故宮參觀,絕大部分是走中軸線,也就是從午門進入,過太和門廣場,參觀三大殿,再過乾清門,參觀后三宮,然后到御花園,最后從神武門出宮。他們領略到的,是故宮莊嚴宏大的一面,因為故宮最重要的建筑,幾乎都排列在中軸線上。但故宮是豐富的,每一個局部都有它的生動之處,也都有不同尋常的歷史。因此,游覽故宮的線路不止一條,對故宮的印象,也不應是一個統一的、標準的印象,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喜歡的故宮。我寫《故宮的隱秘角落》,正是想呈現一個我心目中的、個性化的、有情感溫度的故宮。
新領軍者:這兩年,《甄嬛傳》等清宮劇的熱播,引得更多人對游覽故宮產生濃厚興趣,甚至還會循著電視劇里的場景去游故宮,但也有不少人抱怨游故宮不得法而白走一遭。能不能介紹一下游覽故宮的“門道”?
祝勇:故宮很大,也很龐雜,包羅萬象,這為我們多角度地認識故宮提供了可能性。
比如,喜歡《甄嬛傳》這些清宮劇的人,可以側重于后宮,比如后三宮(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東西六宮,還有《故宮的隱秘角落》里所寫的皇太后的居所(慈寧宮、壽康宮)等等。
其實還有許多主題可以關注,可以作人物之旅,比如慈禧——她曾經住過長春宮、儲秀宮,在養心殿垂簾聽政,晚年住在寧壽宮,喜歡在寧壽宮區的暢音閣大戲臺看戲。
可以作戲曲之旅——在故宮,有許多戲臺,比如漱芳齋戲臺、風雅存室內小戲臺(目前還未開放)、寧壽宮區的暢音閣戲臺(開放)、乾隆為自己營建太上皇宮殿時在倦勤齋建的室內小戲臺、慈禧時期建的長春宮戲臺、麗景軒室內小戲臺等等。
也可以作書卷之旅——武英殿,康熙年間開設修書處,專門為皇家刊刻書籍;文淵閣、昭仁殿、摛藻堂(在御花園內東北部、堆秀山東側)等,都是專門存書的書房。其中文淵閣是清代宮中建成的最大一座藏書樓,曾藏有全套《四庫全書》。后來《四庫全書》去了臺灣,這座藏書樓卻完好地保留到了今天。我在《故宮的隱秘角落》里寫到了這座藏書樓,提到臺北故宮院長周功鑫當年第一次踏進北京故宮時,說她第一想去看的,就是文淵閣。
其實,在故宮,暗藏著許多線索,我們可以遵循各自不同的路徑去認識故宮。這樣去看故宮,有點像做論文了,一定會加深我們對故宮的了解,而不是走馬觀花、流于表面。故宮墻多,門也多,這暗示著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入它。我想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于他自己的“故宮隱秘角落”,等待著他去發現、解讀。
在故宮工作,就像在大海里游泳
新領軍者:對故宮產生興趣以及后來成為故宮的研究人員,這是一段怎樣的歷程?2002年至2011年,十年間你奔走在全國各地尋找歷史現場,這對你認識故宮,以及對你的人生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祝勇:那是一段很難得的積累。故宮的文化內涵,不是僅僅局限在紅墻之內的,而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積累與凝聚。就拿它的宮殿布局來說,兌現的是《周禮》的思想,從周代到明清,這是跨越幾千年的文化對話,還有傳統的天地陰陽、五行八卦學說,在故宮建筑中都有應用。更不用說故宮收藏的180多萬件藏品,完全可以串連成一部中國通史。所以我們前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現任故宮研究院院長鄭欣淼先生說:“故宮文物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重要載體和見證”。
所以,我們看故宮,應該有一個開放的視角。故宮的研究工作,其實也是在這個開放的視角下進行展開的。比如故宮學與藏學就有聯系,因為清朝所有帝后都信仰藏傳佛教。游訪者站在三大殿的臺基上向西北方向望,可以看見一座頂部有四條飛龍的建筑在宮殿中凌空而起,那是著名的雨花閣,是仿照西藏阿里古格的托林寺壇城殿修建的,很少有人會想到,北京的故宮,竟與數千公里之外的西藏阿里有著這樣的聯系。
歷史的聯系,往往會超出我們的想象。我以往十幾年中在西藏、江南以及全國各地尋找歷史現場,許多經驗都可以在故宮內部得到印證。這讓我今天在面對故宮的時候,就有樂一個更加立體的維度,也有自己獨特的視角。
新領軍者:自2011年開始,你成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名工作人員,平時主要工作內容是什么?在這本書的自序里你寫道,在我心里,故宮就是生長“隱秘”的地方,在不斷“破解”故宮的“隱秘”這一過程中,你對故宮有了怎樣更為深刻的認識?
祝勇:我具體的部門是在故宮研究院故宮學研究所。“故宮學”這個概念是鄭欣淼院長在2003年提出來的,實際上這一領域的研究早就有了,1925年故宮博物院創立之初的那一代學者,像蔣夢麟、沈兼士、陳垣、馬衡等,都做了重要的奠基工作。至于“故宮學”的研究內容,說白了,包含了故宮里的一切,包括建筑、典藏、宮廷文化、明清檔案、清宮典籍、還有故宮博物院自身的歷史,等等。總之,故宮幾乎無處沒有學問,在故宮我們充分感受到了一個人知識的有限,也感受到生命的有限。在故宮,我經常感覺到像在大海中游泳一樣,茫然無助。我們或許已經知道了很多,但我們不知道的更多。我覺得,對于一個研究者來說,最重要的是產生問題意識,能夠不斷地生成問題,然后才能去解決問題。對于“故宮學”研究來說,這一點特別重要。不然我們就會被這片大海湮沒,尸骨無存。
用散文格調做學術研究
新領軍者:你用散文的方式寫故宮,是出于怎樣的想法?作為故宮研究人員,會不會擔心這樣的寫法會缺少學術性?

祝勇:一部作品是否有學術性不一定是由它的體裁決定的。什么叫學術性?我覺得學術性首先并不表現在使用論文的文體,而首先表現在我前面所說的問題意識。學術性的根本,在于有沒有問題意識,能否對問題進行研究,并且給以抽絲剝繭的解答。至于文體本身,那只是一種外殼,如果只強調外殼,那就是舍本逐末,是學術八股。
即使用散文的方式寫故宮,我仍然是強調學術性的,但我把這種訴求藏在背后,秘而不宣。我首先是希望文章好看,能夠吸引讀者關注故宮,關注故宮里的歷史。但我決不戲說,也不會停留于講故事。其實我的每一篇文章,都在探討問題,比如在《故宮的隱秘角落》里,寫太子胤礽的那篇,實際上是在探討清代皇位繼承的悖論。清朝皇帝試圖打造德才兼備的繼承人,但帝國的性質決定了他們只能在皇子中找繼承人,這又注定會導致皇子們的自相殘殺和執政能力的遞減。這曾是歷朝歷代的政治困境,清朝試圖探尋一條有自己特色的解決之路,最終還是倒在這里。晚清辛亥年,正是由于“皇族內閣”的出臺,給這個危機重重的王朝壓上最后一根稻草,導致王朝的徹底傾覆。你越要維護王朝血統的正統性,就越是維護不了。還有吳三桂的那篇,寫康熙與吳三桂,這兩個原本沒有任何私仇的人,展開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另外,吳三桂與陳圓圓的悲歡離合糾纏其中,表面上是個人命運,實際上是探討中國歷史上中央集權這一命題。對于封建王朝而言,這也是一把雙刃劍,因為沒有中央集權會導致天下大亂、帝國瓦解,而絕對的集權又會使權力不受約束,同樣使帝國瓦解。但我不會直接去論證這些問題,而是藏在后面,用充滿戲劇性的歷史事實,去引導讀者思考這些問題。
新領軍者:在故宮里與歷史中人“對話”,這對你來說是一種怎樣的人生經歷?會不會有種穿越的感覺?
祝勇:我曾經寫過文章說,故宮里所有的人與事都未曾離開,他(它)們就在我的身邊,與我朝夕相處。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霍列特·卡爾(Edward Hallet t CARR)說過一句話:“歷史是現在與過去之間永無止境的問答交流。”我在寫《遼寧大歷史》時,在扉頁上寫下這句話,我覺得它解釋了我們歷史書寫的全部意義。在歷史中,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滄海一粟,但他們不會全然消失,他們會留下痕跡。故宮是一個特殊的場域,在故宮里,我可以看著他們曾經存在的痕跡一點點地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