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書法學習過程,從功用上可以是實用性的書寫規范練習,也可以是書法藝術追求過程中的學習和訓練,雖然也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但不一定就是兩者兼顧。因為書法的功用不同,觀念和方法論就相差很大。所以,無論我們聽今人論書法,還是看古人論書法,必須保持頭腦清醒:論者是在論功用為書寫工具的書法,還是在論功用為藝術的書法。
我所討論的書法是功用為藝術的書法,這是我這一組文章的出發點。藝術所追求的是美的享受,所以,所有的不能給人以美的享受的書法,如果不是反藝術的,起碼與藝術無關;藝術所追求的是“有意味”,要讓人看到后有啟發,有聯想,有不斷的回味。所以,那些規范規整的淡然無味到讓人感覺一覽無余的書法,如果不是非藝術的,起碼是藝術品質很低的。
如果我們把追求藝術美感作為書法修習的根本目的,就可能超越對碑帖范本的簡單臨習,就能實現眼界的提升和擴展。因為我們必須知道,我們所臨習的絕大多數(當然不是全部)的碑帖其本身就不是藝術品!絕大多數的碑石墓志上的書法都不是為了藝術的目的而出現的!古代文人之間交換的帖子,雖然也追求雅致美觀,但其首要的功用也不是藝術!因此,在書法藝術修習的道路上,對特定書法碑帖務求“惟妙惟肖”的臨習,從方法論上是反藝術的,因而是錯誤的;從修習效率上說也是事倍功半的,因而是不可取的。這就是從書法藝術修習的終極目標回視對碑帖的臨習,得出不能固守于對特定碑帖臨習的結論。
傳統的書法修習,強調要用長久的時間入得碑帖,然后再努力跳出碑帖的桎梏。這種“入得進去,跳得出來”是建立在感性揣摩基礎上的,是典型的手工藝傳承的方式,作為藝術門類的書法修習必須與此有所不同。書法藝術的修習必須是系統化的,而且必須是同時具有感性和理性意義的修習,不能單純建立在感性揣摩基礎之上。書法藝術修習的學科知識體系,需要綱舉目張,需要思想認識上的提升和眼界的拓展,同時需要強化具體修習行為的目的性,減少盲目性。書法藝術修習的學科知識體系,不但要細分得更具體,而且要保證細分子項目之間的嚴密的邏輯關聯。
從這一思路深入,我們可以發現,書法藝術最基本的單元(或者叫要素)并不在具象的字形,而是在于線條和墨色的變化(筆法),以及章法上的演繹。古人說“結字因時而異,用筆千古不易”。既然“結字因時而異”,那種以肖古人為能事,自得于寫歐寫顏寫褚寫得像,寫蘇寫米寫黃寫得好,或者寫始平公寫爨寶子寫張黑女寫得熟,不是刻舟求劍又是什么!既然“用筆千古不易”,書法所固守的應該是筆墨配合的規律性,而不是筆墨配合而生的表象。那種對筆法做簡化的“標準化”并強調低級的整齊,以及那種把筆法固化于具象的字形的做作,都是對書法藝術的盲人摸象。
從這一思路延伸,書法藝術修習的基點在線條和墨色的變化,在于筆墨在紙面上“運動的規律”,在于各種效果的線條是怎么創造出來的。至于紙筆墨的有效配合,必須研究手指、手腕、肩肘和坐姿、站姿對筆墨變化的人體動力學的影響。這就是從書法藝術修習操作層面的最前端回視對碑帖的臨習,得出不能淺止于表象化的字形的結論。
書法藝術修習,需要更多的方法論方面的思辨。只有做到長遠目標清晰,具體行為目的明確,書法藝術修習才有可能系統化,也才有現代的學科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