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衛東
浙江大學副校長。1978年10月至P982年7月在杭州大學經濟系本科學習,P982年7月至P993年12月任杭州大學經濟系教師,期間P989年7月在職碩士研究生畢業。2004年4月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外國哲學專業在職博士研究生畢業。研究方向:政治經濟學,西方經濟學,經濟學思想史。
我為什么研究斯密
自1978年我上大學開始,我本科和碩士階段讀的都是經濟學,但是心里非常喜愛哲學和文學。多年以來一直有個心愿,希望能夠在哲學上做一些深造,這個愛好只是推動自己去關注哲學問題的一個動力,而更大的原因是來自于我關于這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的觀察、認識和理解。我越來越感到,我們社會所面臨的深刻危機不是別的,正是道德危機。在這個轉型時期,道德沖突和心理焦慮大概是最大的社會性疾病了。
進入市場社會以來,不僅敏感的有識之士,就連一般的社會百姓也被卷入了一種精神焦慮漩渦之中難以自拔。一方面,我們不能與自己已經被激活的欲望過不去,另一方面,我們自身的另一種本性,一種難以言表的秉性,常常讓我們對這個市場規則的道德性產生懷疑,我們將信將疑地面對著這個物質主義市場社會,無奈、悲傷、憤怒、快樂……我在教學生涯中無法找到使人信服的理論來解決這個困境,為此也是苦惱不堪。
對待轉型社會的精神問題,我所了解的兩種理論體系都不能令人滿意。一種是樂觀主義和消極主義的體系,這種體系總是用“存在即合理”這個被嚴重曲解了的黑格爾主義命題,來促使那些不幸者理解一些感情上無法接受的事實,并且要求他們從自己方面而不是從社會尋找不幸的原因,經濟學領域中大多數新古典經濟學的信徒正是這個體系的堅定支持者,這種體系要求個人完全承擔自己命運的一切責任。
另一種體系,我稱之為浪漫主義和積極主義的思想體系,這個理論半是想象、半是推理,既像是懷舊又像是預言,它要求通過任何個人都難以做到的激烈的社會變革來實現那個理想的社會藍圖。這個體系的內部有很多分支,但是幾乎無一例外地主張,制度性的不道德應該對個人的墮落和痛苦負責,解決個人問題的根本在于解決社會問題。這兩種不同的理論體系,一方憑借高傲冷漠的、非人的邏輯力量,另一方訴諸激情的情感力量。在我看來,這兩種體系多多少少是有問題的。
我一直關心如何將上述兩種截然不同的體系加以協調,以便求得一種具有最大張力的統一理論。斯密的倫理學是一種讓我看到某種希望的理論。在我看來,斯密在他生活的時代也一定遇到了極為嚴重的道德焦慮,霍布斯和曼德維爾的理性利己主義的理論和沙夫茲伯里、哈奇遜的情感仁愛主義理論之間的矛盾十分類似于我們以上所述的兩種體系之間的矛盾。斯密是如何對待這兩種理論體系,如何建構起自己的社會科學體系的呢?我相信這些問題的解答是有助于我們回答當下遇到的問題的。因此我選擇了斯密的理論學作為一個長期研究的課題。
我為什么研究《道德情操論》
由于當時國內斯密研究的落后,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思考一直沒有什么實質上的進展。在此后的五六年時間里,我能做的也只是留心一些文獻,做點讀書筆記,最多也只是就經濟學與道德之間的關系問題寫過一些不長的文章。
1997年,斯密的《道德情操論》一書首次由我的老師蔣自強教授領銜譯成中文,這為我全面系統地認識和理解斯密的思想提供了必要條件。但是我對于斯密的《道德情操論》以及其他專業性的研究文獻的閱讀、深度理解存在很大的困難。坦率地說,第一次閱讀斯密的《道德情操論》,我的感覺糟透了,我不能理解為什么斯密的敘述方式會是如此繁瑣,要說明的問題又是如此地不證自明。所有的語句在理解上都沒有任何困難,但是我并不知道斯密到底想要說什么。越是思考,我越意識到斯密研究的突破口并不在于經濟學領域內部,而是在哲學領域。我發現由于沒有受過相應的哲學訓練,對于斯密道德哲學的基本的觀念背景完全沒有認識,我決定攻讀一個哲學學位。
說到斯密在倫理學和哲學上的貢獻,恐怕很多人不僅不知道,而且根本不承認。其實,斯密在格拉斯哥大學最早擔任的教職是邏輯學教授,在大學中的教授職位是道德哲學教授,他早年所受的教育更多是哲學方面的。正如1990年在日本名古屋召開的“紀念亞當.斯密逝世200周年國際研討會”的會議通知和“緣起”說明中所講的:“人所共知,亞當·斯密是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創始人,但是在斯密成為經濟學家之前,他是道德哲學家,在格拉斯哥大學教書時,他是道德哲學教授,同時他還講授過修辭學、文學和法學等教程,他青年時代的著作《天文學史》被評價為是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論的先驅。即使是《國富論》,它也不僅僅是經濟學著作,其中包括了殖民地論、教育論、宗教論,是探索近代社會中獨立、自由、平等的人的生活方式的社會哲學著作。”所以,即使是研究亞當.斯密的經濟思想,也不應該脫離他的哲學論文尤其是他傾注了畢生心血的《道德情操論》一書。
以《道德情操論》統領《國富論》?
《國富論》于1776年首次出版,一出版就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但是隨著經濟學日新月異的進步,特別是李嘉圖對經濟學的純粹化和抽象理論化,其影響日漸式微,斯密一度被當做經濟科學的一個配角。就歐美的學術界而言,直到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亞當.斯密這個名字雖然經常被提起,但是僅僅限于經濟學,更多地只是把他當作經濟思想史的一個著名人物來評價,即使是經濟學界對斯密真正貢獻的認識和評價也是不甚了了,關于斯密哲學思想的認識和評價就更加無從談起了。
1960年代末,歐美的斯密研究開始走出低谷,出現了斯密復興現象。學者們以《道德情操論》和《哲學論文集》等為基礎的從總體上把握斯密的研究開始活躍起來,使得直到那時為止的斯密評價從根本上為之一變。相應地,越來越多的文獻開始重視作為斯密道德哲學體系主干的方法論。
如此強勁的斯密復興運動有其自身的歷史背景。首先是人們日益感到,運用19世紀考察社會經濟活動的專門化視點和純粹科學的分析,已經無法有效把握當代社會的整體性和多樣化的動向。18世紀思想家的那種以綜合、整體、動態的視角和方法考察轉型社會的范型重新引起人們的重視,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學術界對斯密的總體性和綜合性研究的重視和再評價就不可避免。其次是20世紀后半葉全球社會政治格局的劇烈變化。1970年代末開始,在西方思想界和政治領域,自由主義抬頭并一度占據主流思想的地位。作為經濟自由主義最為杰出的代表人物,亞當.斯密自然引起了新一輪的稱贊、評論和研究。
斯密復興有兩個階段,從1970年前后到1980年代前半期是斯密復興的第一個階段。這個階段開始了斯密研究的正本清源工作,把斯密作品看作是包括性的、綜合性的整體,把《國富論》和《道德情操論》作為相互補充的理論來對待,把斯密的經濟理論置于他關于社會和歷史的綜合性和包容性精辟見解的光芒之下來分析,并對《國富論》進行倫理解釋,強調《國富論》與《道德情操論》之間的內在聯系。之所以會出現這一動向,顯然與當代商業社會中的經濟與倫理問題的內在緊張局面有關,學者們試圖從斯密著作中尋求理解經濟與倫理之間關系的法門。
人們似乎突然發現《國富論》其實是將《道德情操論》的原理作為其倫理學基礎的。有一些人甚至認為《國富論》本身就是一部倫理學著作。這些人堅信,斯密本質上是倫理本位論者而不是經濟主義者,例如,著名的斯密研究權威麥克菲就認為,“《國富論》只是《道德情操論》中暗含的哲學的單純而特殊案例而已,無非它是一個經濟案例。”雖然麥克菲的觀點旨在否認早年歷史學派提出的“斯密問題”(也就是斯密的《國富論》與《道德情操論》之間、經濟學與倫理學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的問題),但是,似乎又走到了試圖以倫理學來統領經濟學,以《道德情操論》來統領《國富論》的另一端。
1980年代后半期以來,特別是1990年以來的斯密復興運動進入了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對斯密的關注更趨多面性和多元化,對斯密研究的層面在擴大,例如,社會心理學家們開始對斯密的同情的互動理論給予極大的關注:經濟學研究者則似乎開始感覺到需要從斯密那里學習更多的東西,他們看到,經濟學以外各個學科的研究者從各自的觀點討論斯密,探求斯密與現代問題之間的聯系,而這一點恰好是經濟學家所欠缺的。
斯密復興的第二個時期呈現出相互矛盾的動向,一些學者對斯密學術倫理學化和政治學化又開始清算。這表明,一直以來對亞當·斯密作意識形態解讀的惡習仍然難以避免。新自由主義者和它的批評者圍繞斯密真實思想的討論呈現出某種理論對壘甚至對決的態勢,而在他們的背后其實不過是矛盾的社會現實以及沖突的社會觀念。
責任編輯:徐玲玲
《道德情操論》演化史
1759年《道德情操論》第一版出版,此后在斯密生前共出過六版。1761年出版了第二版;
1767年出版第三版;1774年出版第四版;1781年出版第五版。第三、四、五版與第二版相比改動并不是很大,但1790年出版的第六版,也就是斯密去世前不久的那個版本和前面的版本相比,有很多補充和重要改動。
《道德情操論》最初是源于斯密給學生開講座的內容。事實上,通過版本間的考據,斯密思想的演變主線也慢慢呈現出來。1759年,《道德情操論》第一版出版的時候,斯密認為在社會生活交往中,人也是受“看不見的手”指引,因此政府干預是不必要的。所以,中年時代的斯密對商業社會的自組織能力以及它的道德性是滿懷樂觀情緒的。第二版的修改很大程度上是回應當時學術界朋友的批評意見。而到了第六版,《道德情操論》中新增加的內容,反映的是斯密關于公共事務的廣博知識和廣泛涉獵歷史的成果。和早期的自由放任主義不同,晚年的斯密開始把解決商業社會財富與德性之間矛盾的希望寄托在具備某種卓越個人察賦以及高尚德性的英明政治家和法官身上。他在《道德情操論》第六版新增加了一卷,專門討論政治家和法官該有什么樣的品質。
對《道德情操論》的評價
不讀《國富論》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叫“利己”,讀了《道德情操論》才知道“利他”才是問心無愧的“利己”。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 [美]米爾頓·弗里德曼
在經濟學的發展歷程中,由于人們只看到斯密在其《國富論》中論述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重視經濟人的謀利心理和行為,強調“自利”,卻相對忽略了其在《道德情操論》中所重視的社會人的倫理、心理、法律和道德情操,從而曲解、誤讀了亞當.斯密學說。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 [英]阿馬蒂亞·森
我們目睹了金錢欲爆發之后的種種罪惡,會感到斯密稱《道德情操論》比《國富論》更基本的含義。市場經濟應該是一個講道德的經濟。沒有誠信、同情心這些最基本的道德觀念,市場經濟就會引發災難。
——著名經濟學家 梁小民
斯密自己比起重視《國富論》來似乎也更重視自己的《道德情操論》。《道德情操論》不僅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主要著作,也是他在逝世前的最后幾年里竭盡全力進行修訂的一本書。他在身患重病、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的情況下,對這本書進行了最重要的一次修訂,這說明了倫理學在斯密心目中的地位。對于道德真理的探討在斯密那里是貫穿始終的。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何懷宏
《道德情操論》的英文版
1.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Edited by A.L.Macfieand D.D.Paphael(TMS);Oxford Press;1976
2.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Adam Smith;Prometheus Books;2000-05
3.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Adam Smith;BiblioLife;2008-11-14
4.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Adam Smith;Liberty Fund Inc.;2009-12-17
5.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Adam Smith;Penguin Classics;2010-1-26
《道德情操論》的中譯版
1.蔣自強(譯);商務印書館;1997-12
2.蔣自強(譯);商務印書館;2014-8
3.蔣自強(譯);商務印書館;2015-10
4.余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5-1
5.謝宗林(譯);達人館出版社;2007-1-15
6.謝宗林(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8
7.謝宗林(譯);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7-25
8.韓巍(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7-12
9.韓巍(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8-5
10.焦維婭(譯);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09
11.王秀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8-9
12.王秀莉(譯);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09-6
13.王秀莉(譯);上海三聯書店;2011-1
14.王勛(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10
15.樊冰(譯);山西經濟出版社;2010-5
16.趙康英(譯);華夏出版社;2010-6
17.陳出新陳艷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3
18.床德利(譯);譯林出版社;2011-3-22
19.唐迅(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8
20.呂宏波(譯);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1-1 整理: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