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梓山

宜瀾的微信朋友圈自從新年以來從未更新過,也很少見她給朋友們點贊,各種群里也見不到她說話。她把朋友們都屏蔽了嗎?并沒有。她不用微信了嗎?并沒有。“別問那么多了,我只是累了。”宜瀾說。
快要發霉的生活
三年前,宜瀾從北大教育學院碩士畢業,男友翔宇同年從清華計算機系博士畢業。2014年6月的一天,兩人到海淀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領完證后的一星期,翔宇的檔案就從清華調到了遼寧某市開發區管委會——29歲的他,畢業后即作為三位博士選調生之一,來到這座渤海之濱的城市。單位給他的是正科級,生活和福利享受副處級待遇。翔宇和宜瀾搬進了開發區新建成的濱海小區,兩室一廳,每月只需要交625元房租。這對于一位剛畢業的學生來講確實是一件挺幸運的事兒:在藍旗營花5500塊租40平米老房子的日子終于一去不復返了!
沒想到,這一去不復返的事兒還挺多。入職六個月、結婚十個月后,生活似乎徹底變了樣。宜瀾在某省屬高校在當地的分校區找到了一份總務辦公室的行政工作。聽起來不錯,然而為了攢錢,她每月4600元工資幾乎全部進入余額寶,購物全靠刷淘寶滿足。
宜瀾成了微信朋友圈里“只轉發各種文章,卻從不拍照曬自己”的人。“每天的生活如此普通,有什么好曬?”在北京的時候,別人去日韓、歐洲、中東旅游而自己卻只去北戴河、承德;看到別人曬各種高大上的美食,自己只和翔宇反復吃成府路上的各家餐館;看到別人在美國、英國、香港讀書,隔三差五開party,校園干凈整潔,自己卻宅在宿舍,不好意思發朋友圈……“我現在哪怕周末去中心城區吃頓最普通的壽司和豬排飯都想發個朋友圈,可想想這不就是在早稻田大學的同學每天在食堂吃的東西嗎?”宜瀾不想看各種雞湯文,不屑于像身邊同事那樣轉發“老中醫忠告”、“最賺錢的××種職業”、“35歲之前你必須明白的××句話”這類文章,當然更不會去開微店賣面膜,所以只好訂閱幾個自己都看不太懂的小眾藝術公眾號,偶爾挑一兩篇文章發上來。可近來,宜瀾連這種文章都不發了,因為她的大學室友佳萌去了博洛尼亞大學交流,幾乎每周末都要用各種博物館照片刷屏。“她去的是真佛羅倫薩,真那不勒斯,我只能在這兒閑得發些‘翡冷翠貓的邂逅啊。”宜瀾覺得自己的生活快要發霉了,除了上網,生活中實在看不到什么源頭活水,她覺得自己已經成了朋友圈里的井底之蛙。
壓力像世界那么大
剛過完30歲生日的翔宇,更被同輩壓力所困擾。這位享受副處級待遇的“開發區管委會全面預算信息化管理辦公室干事”甚至一度想要屏蔽了幾位本科同學的朋友圈:A君在聯想3年、百度5年,一路從“程序猿”進化成“攻城獅”再變成“產品狗”,現在做到了運營總監。這8年里的頭7年,兩人不過是西二旗和五道口的距離;可這最后一年,兩人似乎到了兩個世界。博士畢業了,工作了,距離反而拉遠了。B君忠心耿耿為德勤工作8年,單身IT男活生生考下來了注冊會計師以及三個級別CFA,生活在“加班、泡吧、健身”當中良性循環。朋友圈里反復秀的主題有三個:凌晨1點的建國門橋、燈紅酒綠的三里屯,以及練腹肌的自拍。C君也反復秀三個主題:自己的老板多么變態,隔壁的谷歌多么自由;海灘的陽光多么美好,圣荷西的餐館多么難吃;快樂的假期獨自一人駕車公路旅行,興奮得一天至少發10條狀態,翔宇晚上越困的時候,大洋彼岸的C君發微信發得越起勁。
翔宇望望窗外的渤海灣,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好像集裝箱碼頭的塔吊,似乎永遠有裝卸不完的貨物,卻永遠原地打轉。
享受副處級待遇的開發區管委會全面預算信息化管理辦公室千事翔宇同志終于在入職18個月后正式辭職。站在深圳地鐵羅寶線科技園站A出口外,翔宇在南方的烈日下掏出手機,站在VINGO便利店門口,打開導航。“路徑規劃開始,請按實際交通規則行駛。前方600米,右轉。然后,直行。接近目的地。”深南大道通常不堵,可惜翔宇沒有車。
騰訊開出35萬年薪聘請翔宇來做“互聯網+”,外加年終獎和各種紅利。這位開發區干事即將在智慧城市開辟自己的一番天地。他和宜瀾在海岸城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樓下50米就是速遞易柜子,24小時都可以自動收發快遞;出門200米就有營業到深夜的7-11便利店,供應湘菜的嘉旺快餐;出門300米就有地鐵蛇口線;出門1000米,就到了深圳灣海濱公園,遠遠能看到海對岸的天水圍。
在翔宇眼里,似乎南海總比渤海藍,蛇口碼頭的吊車比開發區碼頭的吊車洋氣。宜瀾的朋友圈也逐漸恢復了運轉,她第一次曬了自己的購物成果:翔宇用來深圳之后的第一份工資為她在萬象城買了一只Michael Kors當季的黑色手袋和一塊Folli Follie的手表,總共花掉4600元,剛好是宜瀾在原單位的月薪。
宜瀾發出這條朋友圈消息1分鐘后馬上有人開始點贊;5分鐘后,閨蜜發來羨慕的表情;8分鐘后,原單位同事評論:“深圳就是時髦啊!”宜瀾小小心花怒放了一番。15分鐘后,宜瀾收到朋友茜雯一條評論:“我上個月剛在亞馬遜美國官方直營店買了這款,399刀包郵哦”
“美國官網能不能直郵到咱們家呀?”宜瀾問翔宇。
“這么大深圳不夠你逛的?”
“貴啊!她倆買的都比我們買的便宜!”宜瀾說。
說著說著,宜瀾又收到亞楠一條信息。“美女,來深圳了?周末過來吧,我家就住奧海城,從深圳灣過關坐大巴來我家半小時就到!”
“翔宇同志,咱下周末去香港找亞楠玩吧!”
“去啥香港啊?咱又沒通行證。”
“辦呀!”
“咱倆戶口還在遼寧呢,啥時候遷深圳來再說吧。就不能踏踏實實在家呆著嗎?”
跳槽更痛苦
其實,翔宇心中的焦慮,似乎并沒有隨南下深圳而減少。他如愿以償加入了頂級互聯網公司,ABC君那樣的加班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飯,身邊的這座城市的現代化娛樂一應俱全。然而,翔宇還是覺得自己缺少了些什么。
翔宇有時后悔自己讀博士。“我要是25歲研究生畢業的時候來深圳,干個五六年,也能在寶安買房了。哪像現在,深圳連買車都得搖號!”翔宇有時后悔自己沒出國。亞楠的男朋友今年也是30歲,卡耐基梅隆大學博士畢業,拿到了香港嶺南大學的講師教職。翔宇甚至后悔自己當初沒和朋友一起創業——同一個實驗室里比他小兩屆的兩個師弟,昨天剛在朋友圈里慶賀自己注冊的公司拿到了天使投資。
比起之前的開發區,深圳繁華、熱鬧,翔宇的收入也比之前翻了三倍。但是來深圳之后,翔宇的同輩壓力更大了。他的同學和朋友在廣深港這一帶的少說也有十幾位。可是翔宇不愿主動聯系,甚至每每面對聚會邀請,他雖然不總是推脫,但也不會立即回復。翔宇參加的聚會其實還算比較和諧:大家的話題一般還是敘舊以及談談昔日同窗的現狀,誰誰誰剛在哪哪哪見到某某某跳槽到這兒或那兒,如是而已。其實大家并沒有吹牛,同學之間也沒有拉存款賣保險推產品,也不會炫示自己的新近所得或者攀扯與某名人的關系,氣氛確實比較和諧。然而每次參加聚會,翔宇的心都會經歷一兩次“陡然一沉”:他居然可以去那兒!這小子哪來的人脈?諸如此類,每每聽到,心里總會咯噔一下。
翔宇承認自己有時很“邪惡”:每當聽到某人“混得沒我好”的時候,心里總會泛起一絲寬慰;而聽到某人高就或取得成績的時候,雖然嘴上說著“好牛”,“這小子混得不錯啊”,可是心里卻會暗暗做比較:“他那地方,加班加到死”,“北京空氣哪有深圳好”,諸如此類,簡直是負能量大爆棚。他不承認自己是嫉妒。他回想起十年前在清華讀書的時候,數學課和物理課總是很難,常有一些題目的解法自己理解不了。翔宇寧可下課之后花整晚時間琢磨一道題,也不愿花十分鐘請教老師:“別人不問,大概都會了,我怎么就這么笨?我大概是基礎不行,還是回去自己想想吧。”
這種同輩壓力自從翔宇踏入清華校門的第一刻起就環繞在他周圍。十年前是大學課堂,十年后的微信朋友圈:朋友們每曬一次“高大上”的照片,就好像十年前別人比自己多解出來一道題。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