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
摘要:在日常生活中,唐人有許多宴聚活動,這些宴聚活動自帶有唐人獨特的風俗人情。唐人小說對此有精彩的呈現,構成小說中獨特的宴聚意象。唐人小說中的宴聚意象,不僅呈現出唐人特有的宴聚俗尚,也有著特殊的小說功能,或者是作為小說中的重要故事甚至是主要故事發生的場景而存在,或者是作為背景為故事情節的展開服務,對唐人小說獨特美學品格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唐人小說;宴聚意象;民俗內涵;小說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唐人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特別是文言小說的成熟形式,桃源居士在《唐人小說·序》中認為唐人小說與唐詩一樣,堪稱“絕代之奇”。唐人小說對現實生活有著廣泛的觸及與表現,涉及唐代社會從民間到宮廷各個階層的生活及其精神世界。正如李劍國先生所言:“極為廣泛地反映著現實生活和幻想世界——仍還是現實世界的折光反映——以及人的思想感情的各個方面。” [1] 50 同時,唐人小說中還有大量的民俗內容存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在影印桃源居士《唐人小說》時就已有認識,在志語中指出:“書中匯粹了唐代小說、筆記及雜著之名篇佳作,其中還有大量的民間文化內容,是研究唐代文化和民俗風情的不可忽視的材料,兼具文學和史學的價值。” [2] 1 比如日常宴聚,唐人宴聚歡會,觥籌交錯,酣飲之間,為文賦詩自不待言,除此而外,亦尚有許多其他特殊的俗尚,這在唐人小說中就有許多精彩呈現。牛僧孺《玄怪錄》中有《劉諷》一篇,完整而清晰地呈現了唐人宴聚的整個過程,這里,我們不妨從牛僧孺《玄怪錄·劉諷》談起。
一、《玄怪錄·劉諷》與唐人宴聚
《劉諷》出牛僧孺《玄怪錄》,敘唐文明年間,竟陵掾劉諷投夷陵空館夜宿,遇一群女鬼于月下宴聚,席間女鬼們談謔歌詠,盡皆伶牙俐齒,其間相互調笑打趣,妙語連珠,洋溢著明朗、輕松、樂觀、幽默的風調,全無鬼魅的幽暗與恐怖,卻極富人間生活情趣 [3] 50 。
在傳統觀念中,鬼原指人死后的魂靈,《說文》卷九上釋“鬼”云:“人所歸為鬼。”《尸子》云:“鬼者,歸也,故古者謂死人為歸人。”《禮記·祭義》云:“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隨著佛教的傳入,鬼魂觀念又被納入佛教“三世”與“因果”之說及地獄體系中,成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成員,影響也更加廣泛。反映在文學中,就是大量寫鬼小說的出現,《太平廣記》列有鬼門,共四十卷,絕大部分為漢晉至唐五代作品。這些小說的主題及表現角度是廣泛的,涵蓋因果報應、靈驗感應及復生、情戀等各方面。然而,不難看出,《劉諷》并不承載寫鬼小說的傳統主題,它既不以報應靈驗傳道弘佛,也不以人鬼情戀撩人情思,又不以怪奇之事聳人視聽。《劉諷》中的女鬼們,飲酒傳令,談謔歌詠,與其說是鬼,還不如說更像文士,她們在月下的宴聚,與文人之雅集幾無差別。可以說,《劉諷》實際上是借女鬼們的月下宴聚表現一種文人雅集之趣。就此而言,《劉諷》應該是寫鬼故事中的別出一格者。
《劉諷》通過女鬼聚會較為完整地展現了唐時文人宴聚的情形,小說中女鬼們的宴聚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宴聚開始的祝福。女郎們設明府、錄事,本來起于唐時進士曲江宴會,此處女鬼們飲酒也有此設,一如人間雅士相聚。“明府女郎”也就是“蔡家娘子”首先舉杯灑酒,送出一串祝福,遍及座中諸人及其家人,不漏一個。細視這些祝福,主要著眼于三方面,一是年壽,對長者祝以高壽,如“愿三姨婆壽等祗果山,六姨姨與三姨婆壽等”;一是祿位,如“劉姨夫得太山府君糾判官”“溢奴便作諸余國宰相”;一是婚姻,如“翹翹小娘子嫁得諸余國太子”“某三四女伴總嫁得地府司文舍人,不然,嫁得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看來,鬼在陰間也希望長壽,也希望仕宦通顯,也希望嫁得好丈夫,婚姻美滿。這種心理,顯然是唐時社會心理的折射,充滿濃郁的世俗氣息。明府女郎灑酒之后,翹翹錄事對她大加調侃。這些祝酒之詞,均洋溢著濃郁的人間日常生活氣息,親切、輕松,且帶幽默、機辯之趣。另外,其間女郎們口中提到的國名、官名、人名,如“諸馀國”“太山府君糾判官”“地府司文舍人”“五道主使”“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等,都是作者據其時幽冥觀念而臆造出的冥府國名、官名。牛僧孺異想翩翩,在其小說中多有此類渺茫而新鮮的臆造,如《古元之》中的“和神國”就是典型一例。
第二階段是傳“鸞腦老”令。酒令勸酒佐興,唐時十分流行,特別是在文人中間。此處所傳酒令——鸞腦令是唐代廣為流傳的酒令之一,《全唐詩》卷八九七收錄,此令為隋代賀若弼所造,起因如小說中所言:“昔賀若弼弄長孫鸞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無發,故造此令。”賀若弼仕周、隋,仕周,官至壽州刺史,襄邑縣公。入隋,因平陳有功,封右武侯大將軍。此為其嘲長孫鸞年老口吃而造,屬于酒令中的急口令,它巧妙利用“腦”“老”“好”韻母相同以及聲母“n”和“l”相近的特點,編制成繞口令。青衣紫綏口吃,說令時“鸞鸞”不成句。這一段描寫,讀來有十分強烈的喜劇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眾女郎傳令,用一“翠簪”,這一“翠簪”,是作者預設的一處伏筆,文末,劉諷“拾得翠釵數個”,正呼應此處。于此,也可見作者敘事安排之工巧周密。
最后是彈琴歌唱。飲酒談謔,興酣而歌,清雅之極。女鬼們在三更后,又“彈琴擊筑,齊唱迭和”。所唱三首歌,其一為四言古體,音韻和諧流暢,寫眼前美景,時下歡會,流露出及時行樂,不負良辰美景的思想。其二為雜言古體,為閨中之詞,意象簡潔而情味悠長。特別是“翠簾斜卷千條入”一句,盡顯唐人風致。其三亦為聲韻和諧流暢的四言古體,描寫女鬼“愿陪君王”的心聲,微露諷意而略帶憂傷。此三首歌詩《全唐詩》卷八六六收錄。明人楊慎云:“詩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于后,而其詩大有妙絕今古、一字千金者。” [4] 卷五六 “唐人傳奇小詩”牛僧孺并不以詩名,但其小說中插入的詩作,往往精妙,此三首歌詩即堪稱“妙絕”者。
唐人特別是士人宴聚,其俗大抵如此。其中第二階段的傳酒令與第三階段的彈琴歌唱,是唐人宴聚中最具特色的民俗存在,唐人小說常常將它們表現得風情搖曳。
二、唐人小說宴聚意象中的酒令與樂歌
酒令是宴聚時勸酒佐興的一種游戲。最初是指在宴席上監督眾人飲酒之人,先秦時代就已有之,《詩經·小雅·賓之初筵》即云:“凡此飲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監,或佐之史。”后逐漸演化為游戲,宋人竇革《酒譜·酒令十二》說:“《詩·雅》云:‘人之齊圣,飲酒溫恭。又云:‘既立之監,或佐之史。然則飲之立監、史也,所以已亂而備酒禍也,后世因之有酒令。” [5] 4294 不過,在唐以前,人們宴集飲酒,以酒令助興還不普遍,《梁書·王規傳》:“湘東王時為京尹,與朝士宴集,屬規為酒令,規從容對曰:‘自江左以來,未有此舉。”王規因為“未有此舉”而不愿行令,可見酒令在那時還不流行。
至唐,宴集飲酒以酒令助興才開始流行起來,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言及唐時舉進士的種種情形時說:“進士為時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實集其中,由此出者,終身為聞人……既捷,列書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謂之題名會,大燕于曲江亭子,謂之曲江會。” [6] 193 當時士人,進士題名后,往往要在曲江宴集,文人多風雅,故席間常設明府(即宴席主持)、錄事(糾察坐客及行酒令之人)以酒令佐興。此風流蕩,遂漸成俗尚,故在唐代,從民間到士林,凡宴飲之會,多行酒令。李肇在《唐國史補》卷下云:“令至李梢云而大備,自上及下,以為宜然。大抵有律令,有頭盤,有拋打。葢工于舉場,而盛于使幕。” [6] 197 據此,唐時宴飲時所用酒令,主要有三大類,即律令,頭盤,拋打。細分則名目繁多,如“花枝令”“雅令”“招手令”“打令”“歷日令”“急口令”等等。唐人詩文中就有吟詠飲酒傳令之事者,如白居易《就花枝》詩,其曰:“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筭歡娛逐日來,任他容鬢隨年改,醉翻衫袖拋小令,笑擲骰盤呼大采,自量氣力與心情,三五年閑猶得在。”
唐人小說中宴集歡會場景中常有飲酒傳令的描繪,這些酒令或本來就在現實生活中廣為流傳,或出于作者的隨文臆造,但均幽默機趣,多見奇致之思。如《玄怪錄·劉諷》,小說中描寫一群女鬼置酒于月下歡會,主要場面即為飲酒傳令,女鬼們首先也請“一女郎為錄事,一女郎為明府”,先是明府女郎舉觴澆酒,致祝詞;嗣后翹翹錄事獨下一籌,罰蔡家娘子。蔡家娘子持杯受罰。然后又一女鬼起立,提議傳酒令。所傳“鸞老令”是唐代廣為流傳的酒令之一,但大多數唐人小說中的酒令則出于作者的隨文臆造,這些酒令,除營造歡快熱烈的氛圍之外,也成為刻畫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在飲酒傳令中,自然而不動聲色地展現人物的才情與品性。又如《玄怪錄·來君綽》,小說敘來君綽與秀才羅巡、羅逖、李萬進等亡命海州,途中夜投一宿處,主人威污蠖“命酒洽坐”“漸至酣暢”,席間主人“談謔交至”,來君綽諸人幾乎“不能對”,于是來君綽欲以酒令挫之:
君綽頗不能平,欲以理挫之,無計,因舉觴曰:“君綽請起一令,以坐中姓名雙聲者,犯罰如律。”君綽曰:“威污蠖。”實譏其姓。眾皆撫手大笑,以為得言。及至污蠖,改令曰:“以坐中人姓為歌聲,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羅李,羅來李,羅李羅來,羅李羅李來。”眾皆慚其辯捷。[3] 21-22
文中酒令當為作者根據人物及情節臆造而成,但無疑十分精巧別致,既突顯了人物形象,又使行文充滿婉妙的機趣。來君綽本欲以別致出奇的酒令挫損威污蠖,卻被對方輕易對出,在相互的酒令對答中,威污蠖的“辯捷”之才也被成功地表現了出來。
顯然,酒令在唐人小說中被創造性地賦予了多種功能,除以上所列之外,有時,酒令也成為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傳情達意的方式。如《游仙窟》中“我”與五嫂、十娘即以酒令來相互表情達意。五嫂首先宣示酒令規則:“不是賦古詩云,斷章取義,惟須得情。若不愜當,罪有罰科。”十娘即遵命行令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令以《詩經·關雎》一章,寓求歡之意。“我”聞令后,當然心領神會,還令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漢有淑女,不可求思。”以《詩經·漢廣》一章,寓欲求而無由之意。接下來五嫂再還令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以《詩經·南山》一章,表達愿作津梁、為二人通好之意。
在酒令游戲中,還可以寄寓興亡之勢。如《大業拾遺記》中,有一段文字描寫隋煬帝于宮中小會,行左右離合令,即以拆字喻李淵將代隋煬帝:
帝于宮中嘗小會,為拆字令,取左右離合之意。時杳娘侍側,帝曰:“我取杳字,為十八日。”杳娘復解羅字為四維,帝顧蕭妃曰:“爾能拆朕字乎?不能當醉一杯。”妃徐曰:“移左畫居右,豈非淵字乎?”時人望多歸唐公,帝聞之不懌,乃言:“吾不知此事,豈為非圣人邪?” [5] 5080
流行于唐代社會中的酒令,在唐人小說中有多姿多彩的呈現,不僅使唐人小說充滿文辯幽默之趣,也成為烘托場景氛圍、塑造人物形象以及建構故事情節的重要手段。同時,這些酒令的存在,無疑也給唐人小說烙上了濃郁的民俗風情。
飲酒行令之外,唐人宴聚時,又常設樂歌于前,野史小說也多有呈現。宴聚以樂歌助興,此風在宮中尤甚,宮中專門設立了掌管樂舞的官署——教坊。崔令欽《教坊記》云:“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任務舞,蓋相因習。東京兩教坊俱在眀義坊,而右在南,左在北也。坊南西門外,即苑之東也。” [7] 123 宮中每宴聚,則有音樂歌舞助興,《明皇雜錄》在“唐玄宗大酺事”條中云:
唐玄宗在東洛,大酺于五鳳樓下,命三百里縣令、刺史率其聲樂來赴闕者,或謂令較其勝負而賞罰焉時。河內郡守令樂工數百人于車上,皆衣以錦繡,伏廂之牛,蒙以虎皮,及為犀象形狀,觀者駭目。時元魯山遣樂工數十人,聯袂歌于蒍。于蒍,魯山之文也。玄宗聞而異之,征其詞,乃嘆曰:“賢人之言也。”其后上謂宰臣曰:“河內之人其在涂炭乎?”促命征還,而授以散秩。每賜宴設酺會,則上御勤政樓。金吾及四軍兵士未明陳仗,盛列旗幟,皆帔黃金甲,衣短后繡袍。太常陳樂,衛尉張幕后,諸蕃酋長就食。府縣教坊,大陳山車旱船,尋橦走索,丸劍角抵,戲馬斗雞。又令宮女數百,飾以珠翠,衣以錦繡,自帷中出,擊雷鼓為《破陣樂》、《太平樂》、《上元樂》。又列大象、犀牛入場,或拜舞,動中音律。[8] 26
唐玄宗于東洛大酺,讓三百里范圍內的縣令、刺史都帶上樂工來為其表演助興,河內郡守的樂工因裝扮特別而得到稱賞,而元魯山樂工之聯袂而歌獲得好評。文中又云唐玄宗“每賜宴設酺會”,都要在勤政樓上觀看樂舞表演,當然,從此片記敘亦可知,宮中宴設酺會上的表演又不僅僅局限于歌舞,還包括諸如“山車旱船,尋橦走索,丸劍角抵、戲馬斗雞”等百戲。
皇宮如此,諸王府中亦是如此,如《開元天寶遺事》云:“寧王宮有樂妓寵姐者,美姿色,善謳唱。每宴外客,其諸妓女盡在目前,惟寵姐客莫能見。飲及半酣,詞客李太白恃醉戲曰:‘白久聞王有寵姐善歌,今酒殽醉飽,群公宴倦,王何吝此女示于眾。王笑謂左右曰:‘設七寶花障,召寵姐于障后歌之。白起謝曰:‘雖不許見面,聞其聲亦幸矣。” [9] 1739 寧王宮中“每宴外客,其諸妓女盡在目前”,幾乎都有樂歌助興。此還特別提到寧王宮中的“善謳唱”寵姐,深得寧王愛賞,密而寶之,以至從不讓其“示于眾”。可見,唐時宴聚以音樂歌舞助興是較為普遍的風尚,宮廷如此,民間亦如是。《朝野僉載》記一事云:“唐貞觀中,桂陽令阮嵩妻閻氏極妬,嵩在廳會客飲,召女奴歌,閻披發跣足袒臂,把刀至席,諸客驚散。嵩伏床下,女奴狼狽而奔。刺史崔邈為嵩作考詞云:‘婦強夫弱,內剛外柔。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肅?妻既禮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考下。省符解見任。” [10] 91 桂陽令阮嵩會客飲酒,本欲以歌助興,“召女奴歌”,不想因妻極妬,結果弄得十分很狼狽,還因此被上司考為下等,丟了官。阮嵩家有妬婦而仍冒險在宴客之時召女奴為之唱歌助興,于此可見民間此風亦不遜于宮廷。
唐人小說中的宴聚場景,歌舞描寫常常是創造情景、凸顯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如《劉諷》中,女鬼們的“彈琴擊筑,齊唱迭和”被細致地描繪出來,渲染出一種雅致的情趣和詩意的氛圍。又如《劇談錄·郭鄩見窮鬼》:“一日,與賓朋過鳴珂曲,有婦人靚妝立于門首,王生駐馬遲留,喜動顏色。因召同列者,置酒為歡,張生預焉。訪之,即安品子之弟也。品子善歌,是日歌數曲,王生悉以金彩贈之,眾皆訝其廣費。” [11] 1470 又如《纂異記·韋鮑生妓》云:“酒徒鮑生,家富畜妓。開成初,行歷陽道中,止定山寺,遇外弟韋生下第東歸,同憇水閣。鮑置酒,酒酣,韋謂鮑曰:‘樂妓數輩焉在,得不有攜者乎?鮑生曰:‘幸各無恙,然滯維揚日,連斃數駟,后乘既闕,不果悉從,唯與夢蘭、小倩俱,今亦可以佐歡矣。頃之,二雙鬟抱胡琴方響而至,遂坐韋生鮑生之右,摐絲擊金,響亮溪谷。” [12] 2590
置酒為歡,則需有歌兒舞姬為佐。在宴聚時如或沒有樂工舞姬,參與者則自謳歌,如《玄怪錄·刁俊朝》云:“俊朝因留黃冠,烹雞設食,食訖,貰酒欲飲。黃冠因囀喉高歌,又為絲匏瓊玉之音,罔不鏗鏘可愛。既而辭去,莫知所詣,時太定中也。” [3] 77 所以,那些善詠歌者往往很受歡迎,如沈亞之小說《感異記》中的主人公沈警,因“美風調,善吟詠。為梁東宮常侍,名著當時。每公卿宴集,必致騎邀之,語曰:‘玄機在席,顛倒賓客。其推重如此。”小說講述了一個人神遇合故事:“美風調,善吟詠”的吳興武康人沈警,在出使秦隴途中,過張女郎廟而以酒祝神。暮宿客舍,憑窗望月,吟詩感懷。正吟詠間,有二女來訪,稱是張女郎姊妹,大者適廬山夫人長男,小者適衡山府君小子。以大姊生日前來拜訪,故遇警于此。二女邀警同去其宮,飲酒彈琴、唱和贈答,極盡歡悅之情。小說中的飲酒歌詠之描寫,詩意盎然,特別是沈警及二女郎所歌,均是絕妙好詩:
及酒酣,大女郎歌曰:“人神相合兮后會難,邂逅相遇兮暫為歡。星漢移兮夜將闌,心未極兮且盤桓。”小女郎歌曰:“洞簫響兮風生流,清夜闌兮管弦遒。長相思兮衡山曲,心斷絕兮秦隴頭。”又歌曰:“隴上云車不復居,湘川斑竹淚沾余。誰念衡山煙霧里,空看雁足不傳書。”警歌曰:“義起曾歷許多年,張碩凡得幾時憐。何意今人不及昔,暫來相見更無緣。” [13] 2590
沈亞之以委婉雅致的筆觸,通過男主人公與女主人公之歌(實際上是絕美的詩作),將一個世俗化的艷遇神女故事雅化、詩化,使得小說文采斐然、格調清新、韻味悠長。這些佐興之歌,實際上已經突破了簡單的情節存在,而在小說中起著烘托氣氛、創造情景的作用。
三、唐人小說中宴聚意象的小說功能
唐人宴聚之習尚,在酒令、歌舞之外,又有相互嘲戲之風。宮中亦有此風,《隋唐嘉話》敘長孫無忌與歐陽詢于唐太宗宴會上互嘲之事:“太宗宴近臣,戲以嘲謔。趙公長孫無忌嘲歐陽率更曰:‘聳膞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狝猴?詢應聲云:‘縮頭連背暖,俒當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團團。帝斂容曰:‘歐陽詢汝豈不畏皇后聞?趙公,后之兄也。” [14] 23 又如《朝野僉載》敘張元一于武則天的宴席上嘲武懿宗事 [10] 87 。唐時宴聚之時為助興佐歡,歌舞歡謔,是普遍習尚。又據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下載,唐時士人宴聚時又尚有葉子格之戲:“唐世士人宴聚盛行葉子格,五代國初猶然,后漸廢不傳。今其格世或有之,而人無知者,惟昔楊大年好之,仲待制簡,大年門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葉子彩,名紅鶴、皂鶴者,別演為鶴格。鄭宣徽戩、章郇公得象皆大年門下客也,故皆能之,予少時亦有此二格,后失其本,今絕無知者。” [15] 31 此種流行于唐世的宴聚游戲,至歐陽修時已失傳了。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唐世宴聚自有其獨特的習俗與趣尚。
唐人小說中的這些宴聚意象,除軼事小說在于傳錄舊聞軼事之外,在志怪及傳奇小說中,有時是作為小說中的重要故事甚至是主要故事發生的場景而存在,如《玄怪錄·劉諷》,故事中的幾乎所有情節,都發生在這次宴聚之中,如同戲劇中的舞臺一般。與《玄怪錄·劉諷》相類,唐人小說中的炫才類小說多以宴聚為場景來展開故事情節,如上文所及之《玄怪錄·來君綽》以及張讀《宣室志·張鋌》等。而有的只不過是聚坐而談不設酒食而已,如王洙的《東陽夜怪錄》、牛僧孺《玄怪錄·顧總》、張薦《靈怪集·姚康成》、李玫《纂異記·許生》等即是。
而如陳翰《異聞錄·獨孤穆》、裴铏《傳奇·顏浚》《傳奇·薛昭》以及張讀《宣室志·陸喬》、戴孚《廣異記·常夷》等小說中的宴聚意象,則是作為背景為故事情節的展開服務。《異聞錄·獨孤穆》《傳奇·顏浚》如前所述,在表現人鬼情戀時,通過宴聚中人物的談論,表達對歷史的看法和感慨。宴聚成為引出歷史話題的背景。
《廣異記·常夷》敘述建康書生常夷,家近清溪,有吳郡秀才朱均之鬼魂,遣小兒前來呈送詩文,愿與為友。常夷以感契殊深,嘆異久之,約定日期,請與相見。至期,朱均前來,二人噉果飲酒,言笑甚歡,朱均為其述梁陳間若干舊事,歷歷分明。自此以后,“數相來往,談宴賦詩”,成為密交。《常夷》除了表現人鬼之間的交往與友情之外,還在于借鬼魂觀照歷史。而這一點正是通過常夷與朱均宴聚時人鬼對話的場景表現的。宴聚之時,小說通過朱均之口,詳細敘述了梁陳間的軼聞遺事共十馀事。在小說中,作者說這些事“此皆史所脫遺”,可見,他的本意是假托朱均之鬼說梁陳舊事,來拾遺補闕。朱均所言梁陳事均為人物佚事與歷史掌故。對照《梁書》《南史》,可以看出大抵不是捕風捉影之談。如說朱異“事武帝,恩幸無匹,帝有織成金縷屏風,珊瑚鈿玉柄麈尾,林邑所獻七寶澡瓶、沉香鏤枕。皆帝所秘惜。常于承云殿講竟,悉將以賜異”。在《梁書》便可找到旁證,《梁書》中說朱異非常富有,“四方所饋,財貨充積”。又如說“昭明太子薨時,有白霧四塞,葬時,玄鵠四雙,翔繞陵上,徘徊悲鳴,葬畢乃去”。而在《梁書》卷七《昭明太子傳》中就有這樣的記載,中大通三年(531),昭明太子薨時,京師男女“號泣滿路”。又如說“沈約母拜建昌太夫人時,帝使散騎侍郎就家讀策,受印綬。自仆射何敬容已下數百人就門拜賀,宋、梁已來命婦,未有其榮”。也能在《梁書》的記載中找到依據,《梁書》卷一三《沈約傳》載:“拜約母為建昌國太夫人,奉策之日,右仆射范云等二十馀人咸來致拜,朝野以為榮。”在梁代歷史中,侯景之亂是最讓人痛惜的事情,朱均言云:“侯景陷臺城,城中水米隔絕,武帝既敕進粥,宮中無米,于黃門布囊中,赍得四升,食盡遂絕,所求不給而崩。景所得梁人,為長枷,悉納其頭,命軍士以三股矢亂射殺之,雖衣冠貴人亦無異也。”此與《梁書》卷五六《侯景傳》所記,可以相互印證。又如說梁元帝蕭繹“一目失明,深忌諱之,為湘東王,鎮荊州,嘗使博士講《論語》,至于‘見瞽者必變色。語不為隱,帝大怒,乃酖殺之”。這正好給《梁書》卷五《元帝傳》史臣論中所說的“稟性猜忌”的論斷提供了一個例證。又如“說陳武微時,家甚貧,為人庸保以自給,常盜取長城豪富包氏池中魚,擒得,以擔竿系,甚困。即祚后,滅包氏”。據《南史》卷九《陳本紀》,陳霸先是吳興郡長城縣下若里人,而且說他“其本甚微”。《常夷》以人間書生與鬼魂交友,然后通過鬼魂之口向其敘述歷史上的軼聞遺事,這種觀照和書寫歷史的方式,被李劍國先生概括為“亡靈憶往” [16] 131 。《宣室志·陸喬》也是在表現人鬼友情的情節框架下、以宴聚為場景,通過人鬼對話來觀照歷史的。
在日常生活中,唐人有許多宴聚活動,而這些宴聚活動,自帶有唐人獨特的風俗人情。唐人小說對此有大量的描寫,并常常被附著以特殊的人與事,根據小說形象塑造與敘事建構等的需要,經過特殊化與典型化的藝術加工,從而在小說中形成了一個個鮮明生動、意蘊獨特的民俗意象。這類意象,可稱之為風物型民俗意象。當然,唐人小說中的風物型民俗意象,除了宴聚之外,還包括日常游藝活動以及其他許多習慣性的社群民俗活動,比如節日慶祝活動。唐代節日眾多,有元日、立春、人日、上元、晦日、中和節、二社日、寒食、清明、上巳、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陽、下元、冬至、臘日、歲除,此外,還有一些特殊節日,如佛誕日、皇帝誕日及老子誕日等。節日期間官吏休假,《唐六典》吏部卷第二云:“內外官吏則有假寧之節,謂元正、冬至,各給假七日;寒食通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臘各三日,正月七日、十五日并給假一日。” [17] 35 每一節日,都有一些民俗風情濃郁的社群性節慶活動,如上元賞燈、中元觀燈、寒食秋千、清明斗雞、七夕乞巧、中秋玩月、除歲舞儺等,并在唐人小說中多有呈現。總之,民俗意象的大量存在,是唐人小說的鮮明特征之一,這些民俗意象不僅本身洋溢著爛漫的異想、卓爾的才思與曼妙的情致,而且在小說的主題寄托、形象塑造與敘事建構等方面也擔負著獨特的作用。在小說美學的層面上,民俗意象的大量存在也造成了唐人小說別具一格的美學意蘊,對唐人小說獨特美學品格的形成亦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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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arty Image in the Novels of Tang Dynasty and Its Function
XIONG M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6,China)
Abstract: Popular in the Tang Dynasty,parties display the unique customs and practices of the period,which is vividly portrayed in the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forming a special image of parties. The image of parties not only presents the customs and practices of the Tang Dynasty,but also provides the source material for novels,either as a setting for the major plots or as background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tories. To conclude,the image of parties in these novels plays a key role in the shaping of the unique aesthetic property of the novels in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the image of parties;customs and prac?螄tices;the function of novels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