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空了，陷阱無處不在

我今天不是來講的，是來想的。之前的兩三年一直到現在，我經歷了人生中一段非常糾結痛苦的日子，我有很多困惑。我想把這些困惑說出來，和大家交流。

我要拋出的第一個例子是我兒子。他8歲那年，學會了騎自行車。看到他在操場上騎車，我還是很激動的，但轉眼間變成了緊張，我發現他騎得飛快，怕他摔倒，就在后面追：兒子騎慢一點。但他還是騎得飛快，怎么也慢不下來，因為一慢下來就摔倒了。很多事情慢比快更需要技術，更需要花工夫，更考驗一個人的能力。

我要拋出的第二個例子還是我“兒子”：我的一部作品《解密》。那是1991年7月，當時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畢業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同學們都準備離校了，我發神經似地坐下來，準備寫東西——這個不合時宜的魯莽舉動或許暗示了我將為《解密》付出成倍的時間和心力。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居然要用11年來計算。我開玩笑說，《解密》是一個“作女”，和“作女”談戀愛讓我痛不欲生。這部作品發表時20萬字，但我刪掉的至少有4個20萬，我不停地修改，推倒重來，受盡折磨。我真是多次決定要和它分手，但是每一次分手，都是以更加緊密的牽手而告終——它已經和我的血肉交融在一起，要拋棄它，可能就要拋棄自己。十幾年，我一直在心中暗罵自己：你怎么那么愚蠢，那么可憐，以至全部青春都可能要被它報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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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把這個作品寫完時，我的人生經歷了無數次歷險，無數次攀登，無數次釀造。我深深地擁抱了自己，它是我的全部青春，半部人生。因為寫《解密》，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非常充分認識了自己缺點和優點，也認識到了這個時代的缺點和優點。

那時我告誡自己，當世界天天新、日日變的時候，我要繼續做一個不變的人、慢的人、舊的人。當時代令人眼花繚亂時，我要敢于做一個氣定神閑的人;當大家都在一路狂奔追逐利益和名譽時，我要敢于獨自后退，安于在一個孤獨的角落，寂寞地寫作。這個時代崇尚速度，每個人的愿望就像春天的花朵，爭分奪秒爭前恐后地綻放，這是一個追求速度和欲望的時代的魅力;但也是問題，我們丟失了一些非常可貴的品質：安心，安靜，耐心，堅守……它們不是隨風而去，而是隨著速度、欲望而去。

當我有了名，有人抱著錢找上門，我就迷失了，我忘記了曾經對自己的告誡。當可以順流而下的時候，大部分人不會去逆流而上，這就是人。人本身是有重力的，欲望就是最大的自重。在這種自重的慣性下，在這個時代面前，你的自重很容易讓你順流而下，而不是逆流而上。我曾經用3個月，寫了一部30萬字的小說《刀尖》，在被很多人追捧的情況下，我放棄了對自己的要求。去年，我用大半年時間，對這部作品進行了修訂，那里面真是破綻百出。我感到非常羞愧，在這里我要向你們道歉，那是我的一個傷疤。有時候，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其實謎底就在我心里，在這個時代巨大的欲望、飛快的速度面前，我敗下陣來，當了這個時代的俘虜，成了自己的敵人，并且被打敗了。

就像我開始說的，我來不是想講什么，只是想通過這個機會，為自己的反省舉行一個儀式，我想請你們當我的證人，我知錯了，我想回到從前，重新出發。

這個時代慣性非常強大，有些人被卷走了，沒有被卷走的人也有。我特別想告訴你們，人生有很多美好的東西，這個時代也有很多偉大的東西，但是最美好和最偉大的東西不是用物質打造的，而是心靈創造的。今后，不管你們走到哪里，不管你們做什么，永遠不要讓自己的心空了。心空了，陷阱無處不在。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掉落陷阱，你們不妨向我一樣爬出來。

（本文為麥家2016年3月在《開講啦》的演講，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