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愛中的兩個人,一個驚艷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自從那天在院子里,跟袁雪瓊打了照面后,每晚,司徒慧敏的夢里,都有一襲月白的衫子。清晨,樓底下響起輕輕的推門聲,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推開他的夢境,他跳下床,一個箭步到窗邊,扒著窗口向下看,月白的衫子,在晨霧里,灑掃院子,浣洗衣裳,不一會兒,窗下就掛滿了紅紅綠綠的衣裳,滴滴答答的水聲如同鼓點輕輕地敲在他心上。他靜靜地躺回竹床,卻再無睡意。
閣樓很小又悶熱,他的心卻是靜的,大革命失敗后的慘痛,仿佛已在這個小閣樓里被這些水聲撫慰,避難的惶恐也被月白衫子消融。他最喜歡午飯后,看她坐在院子里,身旁是針線籮子,手中是一件正在縫制的衣裳。她低著頭,手中的針線來回拉扯得茲茲地響。她輕聲哼著粵劇,午后的陽光灑在她的發上。此時,他心里會浮出幾個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后來,他在自己的電影里,不斷地重現月白的衫子、靜好的午后、和煦的陽光。
那夜,星星忽明忽滅,他心里無端地焦躁起來。這些日子,為躲避敵人的搜捕,也怕連累好心收留他的袁家,他足不出戶,只在閣樓上看書寫字沉思。心里雖然充塞著失敗的苦悶,但他從未灰心,因為他對未來的革命道路充滿信心。
他吹滅燈火,輕輕地走下樓。院子里,月桂散發著陣陣清香,他深吸一口氣,嘆息般地吟道:“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只聽得推窗聲,一縷燈光直射他身上,他嚇了一跳,回頭,只見她倚窗站著,長長的發辮直垂窗外,晚風吹動發梢。他受了蠱惑似的,走過去,輕輕扶起她的發辮,醉了似的喃喃道:“真好,真好!”她有些嬌羞,扯回自己的發辮,良久,說:“先生,我給你斟一盞茶吧。”她回身,他才如夢初醒。她端來茶,輕聲招呼他用茶。他走過去,坐在石凳上,接過她遞來的茶。溫熱的茶盞,被他拈在指端,暖暖地偎貼他的心,多么香的茶啊。
他何曾沒有喝過名貴的茶呢?他出生在廣東一個頗有威望的華僑家庭,父親司徒贊是華僑領袖,跟隨孫中山多年,盡全力支持革命斗爭。司徒慧敏隨父親一起來到廣州后,考入中山大學工學院附屬中學,與同鄉周文雍成為同學(周文雍就是著名的“刑場上的婚禮”的主角)。兩個人在上學期間,常到附近的自來水廠夜校教工人識字,講解救國救民的革命道理。在周文雍介紹下,司徒慧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年,蔣介石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廣州城籠罩在白色恐怖當中。司徒慧敏參加了廣州起義,起義失敗后,在老家學校墻上寫下了“天變不可畏”的大標語,此事在當地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他成了懸賞殺頭布告的主角。在組織安排下,他躲到袁雪瓊家的閣樓上。
司徒慧敏品著茶,袁雪瓊站在一旁,不斷地給他續上,靜夜無聲,他們相對無語。忽然,司徒慧敏說:“瓊妹,你常唱的那個粵劇,是《帝女花》吧?真好聽!”雪瓊點了點頭:“我給你唱幾句吧。”她清了清嗓子,唱起來:“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臺上。帝女花帶淚上香,愿來生回謝爹娘,我偷偷看,偷偷望,佢帶淚帶淚暗悲傷。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鳳配,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怕驚擾了家人,她聲音輕輕的,卻別有韻味。他從不曾如此認真地聽過粵劇,以前,他總覺得粵劇太過溫軟,聽起來心氣都跟著綿軟無力了,所以從來不熱衷。或者,是因為她唱的,他才會覺得如此悅耳。他輕輕地打著拍子,忽然覺得,這樣子一生一世也是極好的。
她呢,原本在人前是淡淡的,極害羞,何況是在年紀相仿的異性面前。可不知為什么,第一次見到他,她就覺得親切,仿佛認識許久了一般。他高而瘦削的身材,是極好的衣架子,她每回拿到顧客送來裁制的布料,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如果給他做件中山裝或長衫,定會很好看。這些日子,她每日裁衣縫制,心里都滿是溫柔的情愫。明知這些情愫是不應該的,可她就是忍不住一次次偷偷地向閣樓上張望,知道他在閣樓上會悶,她便想方設法給他做好吃的,還去溪邊摘來野花,找了個瓶子插好,送到他的房里。
心心相印,或許只需一個眼神,彼此就能明了。這純美的愛情,在當時的中國鄉村,卻是不容的。辱罵她不正經的,責怪他不安好心的,如潮水般涌來。好在司徒慧敏從來都不受禮教束縛,他勇敢地站出來,用那雙無懼的手,捍衛自己的愛情。而袁雪瓊雖然只是鄉姑,卻也從不怯懦,只要跟他在一起,死也不怕,還怕閑言碎語。1928年春,司徒慧敏去日本留學,臨行前,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然后一起去了日本。這一去,就是兩年,袁雪瓊在日本無微不至地照顧丈夫,讓他在異國他鄉享有家的溫暖。他在外為革命奔走,她從來都是支持的。他時常帶朋友來,她知道他是想讓朋友也分享家的味道,因此,她總是采買好食材,做一頓豐盛的食物,來撫慰那些背井離鄉的人。
1930年春末,他們從日本回到上海。司徒慧敏先后在工人夜校和中小學當教師,還參加了夏衍等組織的上海藝術劇社,搞布景設計。跟電影結緣是在兩年后,他進入當時著名的天一公司,擔任電影的布景設計,參加左翼劇聯的舞臺裝置工作。1935年,司徒慧敏的導演處女作《自由神》問世,之后,他主持的電通制片公司拍攝了《桃李劫》《風云兒女》《都市風光》等影片,又與蔡楚生聯合編劇,導演了《兩毛錢》和《前臺與后臺》。抗日戰爭爆發后,司徒慧敏一家來到香港。他一心投入到抗日救亡中,一家老小的生計,就全靠妻子替人縫制衣服來維持。她每日操持家務,心里卻擔心他的安危,夜晚,他還沒回來,她邊縫衣服邊等他。他一夜未歸,她便一夜難以入睡。她知道他干的是正事,所以,從無怨言,只是默默地在他身后守好家。那年,毛澤東赴重慶談判時,袁雪瓊特意為其量身定做了衣服,后來,毛澤東對司徒慧敏開玩笑道:“她才是真正的英雄。”為此,還特意送了一張他和江青抱著孩子站在玉米地的照片給袁雪瓊,照片的背面還簽了自己的名字。新中國成立后,司徒慧敏官居部級,她依然是那個做衣服的主婦。多年后,鄧穎超滿懷贊賞地對司徒慧敏的女兒說:“你媽媽給我做的衣服太好了,特別是那件旗袍。她會拿那些料子做花,我記得很清楚,那些花真漂亮。”
或許,她只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但誰說一定要在烽火中沖鋒陷陣才是英雄呢?一個女人的愛情,還可以是以自己的全部精力,守護心愛的男人,守護好家,讓他無后顧之憂地戰斗。守好家,是她愛他的方式。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