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表現的僅僅是父愛嗎

我上一次讀朱自清的《背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又一次重讀這篇作品，不由得讀出一些與自己印象中不同的東西，并生出很多的感慨。

朱自清的《背影》文中對父親背影的描寫，表現父親對兒子的關愛之情。特別是文中第6段，父親買橘子的細節刻畫，年邁體胖的父親蹣跚過鐵道，攀爬上月臺的背影，讓作者“淚很快地流下來了”；以至于在后來回憶起父親時，“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這也是過去讀《背影》時最打動我的地方。

通常認為這是一篇表達父愛的作品。父親送兒子遠行、為兒子買吃的，這都是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場景，一般很難有多少令人感動的地方。《背影》著力刻畫父親買橘子的不容易，通過一系列體態、動作的細致描寫，寫出父親“蹣跚”、“努力”的樣子，從而賦予買橘子的細節更多的情感表達。

但《背影》僅僅是表現父愛嗎？文章以作者的視角，將父親的背影作為情感抒發的切入口，以作者的幾次流淚寫出了父子之間的真摯情感，但我們讀來總覺得還有一種更深沉和傷懷的情感。更多地看到作者對父親由隔閡到理解、由不屑到愧疚、由漠然到心痛的心路歷程。

這是怎樣的一位父親呢？

文章開頭2、3兩小段寫出了父親當時“禍不單行”的處境，“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也交卸了”，“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父親此時的心境：喪母之哀，潦倒之困，謀職之慮，這些因素交織在一起，足以讓年邁的父親心力交瘁。但是作為一家之主，他沒有像作者那樣“簌簌地流下眼淚”，而是寬慰兒子：“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言語間很是釋然，買了橘子后“心里很輕松似的”（“似的”二字很精準），其實父親內心的復雜與沉重、無力與無助一定是克制而內斂的。父親新到異地謀生，“事忙”是必然；兒子又要遠行，父親內心一定是沒著沒落的；所以再三的躊躇、再三的囑咐，父親的送行可以理解為對兒子的細心關愛，其實未必不是一種內心壓力和情緒的排解。而此時的兒子并未能體會父親復雜的內心，而是有些不屑于父親“迂”的表現。直到此后看到父親克服身體的不便，頗為艱難地為自己買來橘子，作者心疼父親的不易而流淚；而當父親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作者又一次留下不舍離別的淚水。其實，作者這兩次流淚還是停留在一般層面上的父子情感，作者并沒有更多的去體會父親那種復雜的心境。

真正看到作者對父親的理解，是文章最后一段，是時隔幾年作者回憶起父親的時候。這一段的開頭幾句，作者由現實家境的慘淡，回想父親“少年出外謀生”的艱辛，到昔日“做了許多大事”的榮光，這與“老境卻如此頹唐”構成極大反差，從而設身處地去揣摩父親“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的內心世界。所以回想當年父親送別時的種種言行，自然想到是“情郁于中”而“發之于外”的表現，而“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那時真是太聰明了”，看出作者回憶往事時，對自己當時的表現有了深深的自責。其實我們可以想見，父親自從經歷了之前的一系列變故，特別是那么關切而又不舍地送兒子北去之后，內心的落寞一定是與日俱增的，所以才會“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對于精神上老無所依的父親，兒孫就是最重要的精神依靠。一般情況下，父母給子女的信中都會隱瞞自己的病情，以讓子女放心，而作者引用父親信中的話：“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表面上寫的是身體之痛，而實際上更多看出父親晚境慘淡的內心之痛。這一段里還有一處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其實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朱自清與父親之間因為家庭矛盾而導致的失和由來已久，父子之間的情感關系有著很深的裂痕。但隨著歲月流逝情隨事遷，作者越發體會到父親的種種艱難，也漸漸感受到父親作出的改變，所以父親信中“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一下子擊中他的內心，他不想讓父親在父子反目的遺憾中離世，他要將心中郁結的愧疚之情以及父親曾經對自己的好表達出來。作者后來說：“我寫《背影》，就因為文中所引的父親的來信里的那句話。當時讀了父親的信，真的淚如泉涌。”作者晶瑩的淚光中除了有對父親的思念、愧疚以及傷感，也一定有著對父親內心落寞的精神之痛的理解，從而使本文有了更為深沉而復雜的情感表達。

年輕時讀《背影》，感動于父親的慈愛；今天重讀《背影》，更多傷懷于一位老者的落寞。

周長虹，教師，現居江蘇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