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云瑞
摘 要:當前學者解讀《論語》存在諸多商榷之處。“無友不如己者”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中的“養”是相養的意思,強調“敬”在孝道思想中的深刻性;“宰予晝寢”是指宰予白天睡覺,與孔子勤學惜時的思想相違背,故遭受孔子斥責;“色難”指孝敬父母要和顏悅色;“啟予足,啟予手”指身體不可毀傷,反映儒家重視孝道,謹慎人生的思想。
關鍵詞:《論語》;無友不如己者;皆能有養;宰予晝寢;色難;啟予足,啟予手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 A
《論語》是輯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一部語錄體著作,是反映孔子思想的基本文獻。由于它精辟地闡述了人生的哲理,合理地規范了人生的準則,自產生之日起就受到學者的高度關注,歷代以來不斷加以研究、闡釋。近年來,在國家和學術界的大力提倡下,傳統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包括對《論語》在內的儒家經典研究蔚然成風。但在這些闡釋《論語》的著作中,有些解說任意斷句,隨意解讀,存在種種問題。本文以《論語》中的五則章句為例,試圖正本朔源,對誤解之處予以辨正。
一、“無友不如己者”辨正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
宋代邢昺《論語注疏》釋“無友不如己者”為:“言無得以忠信不如己者為友也。”楊伯峻《論語譯注》釋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但有的解釋認為,“此釋與孔子教人為善、教人教學相長大違特誤。如果每個人都不交不如己的朋友,則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無友。問題出在毋如字,而誤導后人。如的本義從隨,是女從口,是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引申如有相似義。毋是禁止詞絕無僅有。是無毋通用,古文體用無今文體多用毋,筆者以為或是刊誤或是修飾假借。”同時,有的解釋更認為:“一個人要主忠信,沒有友朋幫助的時候不如靠自己努力。”“無友不如己者”的訓詁意義究竟如何,需要從整句話的含義層面來理解。
“主忠信”,皇侃謂:“言君子既須威重,又忠信為心,百行之主也。”據此,忠信是一種道德行為,孔子強調要崇尚、注重這種忠信之道。那么在交友的過程中必然要看重對方的忠信行為,“無友不如己者”的前提條件應該就是“主忠信”,謂不交不守忠信之人。李金坤認為這是孔子以雙重否定之形式來強調學習友人長處的重要性。……這種釋義與孔子一貫倡導的謙虛謹慎、見賢思齊的好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這種解釋還是過于側重孔子講究學習方式的解讀,沒有與上文“主忠信”相聯系。李澤厚認為“無友不如己者,作自己應看到朋友的長處解,即別人總有優于自己的地方,并非真正不去結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或所交朋友都超過自己。如是后者,在現實上不可能,在邏輯上作為普通原則,任何人將不可能有朋友。所以它只是一種勸勉之辭。”筆者以為,李澤厚先生的意見與文意較為切合,既然視為朋友,定有可交之處,定有優于自己的地方。因此,不能簡單地把“無友不如己者”釋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
二、“至于犬馬,皆能有養”辨正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
對于這段話的譯解,有的注本這樣翻譯:“對于犬馬,我們也能向它們提供食物。如果為人父母不對自己應對之盡責的兒女們的道德品質給予深切的關注,不去努力把兒女們培養造就成具有美德與優秀的言談舉止的人,而只是以向他們提供食物為滿足,那么養育兒女又怎么能與豢養犬馬區別開來呢?”
筆者以為這一解釋存在兩方面的錯誤。首先是倫理范疇的混亂,子游問孔子怎么做才能叫做孝。孔子回答說,做兒女的在贍養父母的同時,對父母做到“敬”才算孝。晚輩對長輩稱“孝”,長輩對晚輩稱“慈”,我們常說“父慈子孝”,即是此義。顯然,上文的解釋混淆了“孝”的實施主體與對象。其次是字句譯解不符合經義。楊伯峻謂:“若不存心嚴肅地孝敬父母,那養活爹娘和飼養狗馬怎樣去分別呢?”孔子認為,當今的人談到孝,以為能做到養就是孝了。至于狗馬等畜生,都能做到養。作為人,在贍養父母的同時若不體現出“敬”的含義來,那與狗馬等畜生有何區別呢?事實上,“養”是相養的意思,如清代李光地云:“如舊說犬馬能養,則引喻失義,圣人恐不應作是言。且能字接犬馬說,似非謂人能養犬馬也。蓋言禽獸亦能相養,但無禮耳。人養親而不敬,何以自別于禽獸乎?”“人養犬馬”等觀點都是對本章的誤解,唯有李光地“禽獸相養”的說法符合文意。“烏鴉反哺”的佳話以及動物中眾多相養的真實例子,證實了禽獸確實能相養。人能相養,動物也能相養,人若在贍養老人時體現不出“敬”來,那么就與禽獸無所區別了。關鍵要看這個“別”字,孔子強調的是人與禽獸的區別。孔子的境界高,對人在孝的方面要求高,在對待老人方面,只做到“養”是不夠的,還要做到“敬”,不能停留在禽獸的水準上。今人對孔子孝道思想不能深刻體會,以致出現誤解的情況。
三、“宰予晝寢”辨正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
有的學者對該章的解釋過于隨意,如:“晝寢的類別很多,但被孔子罵成‘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該不會多。各位不妨想想,有啥事物能使一位學養俱佳的老師發大火?極有可能之一,就是孔子在講課時,發現他認為不錯的學生,當著他的面打起瞌睡,甚或睡著了。不是嗎?白天上課打瞌睡,有可能表示夜生活不正常。睡眠不夠,才會如此。所以孔子發火了。”這位學者對“宰予晝寢”的解釋淺俗不堪,難以令人接受。
對于“宰予晝寢”的解釋,自古以來不少學者試圖從各方面予以闡釋,如馬國翰輯錄《論語古注·論語梁武帝注》中記載梁武帝的說法:“晝當作畫字。言其繪畫寢室,故夫子嘆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杇。”晝與畫,繁體字相似,容易因形似而誤。梁武帝“繪畫寢室”的說法顯然是錯誤的,后代學者多不從其說。“晝寢”,朱熹謂“當晝而寐”,也就是白天睡覺。現代學者力圖還原孔子時代的社會環境,從諸多方面對“晝寢”的實際意義予以解說,如陳昌寧認為:“我想應從背景上找原因,即‘晝寢非泛指而是特指,不是任何人任何時候白天都不能睡覺,而是有的人有的時候不能晝寢。這個特殊的背景是什么呢?綜合一些材料來看就是居喪。宰予居喪而晝寢,嚴重地違背了禮。……估計宰予是在父母之喪未滿一年的情況下就跑到原來的住室晝寢起來。”此說認為宰予居喪期間而晝寢,不符合周代的禮制,所以孔子大發雷霆。這是從周代社會的禮儀制度方面考慮而得出的結論。此外,還有學者認為,“孔子于人格最推重‘君子,作育人才自然以‘君子為目標,這就要按照‘君子的標準要求學生。……所以‘晝寢不合孔門的教規,還嚴重到有損于成就做一個‘君子。這是個‘紀律問題,又是個品質問題,算不上大惡,卻也不是尋常小節,宰予因此遭孔子嚴肅的斥責,乃在情理之中。”這一說法側重于孔子“君子”人格的養成,是從時代觀念的差異性方面提出的觀點。
關于“晝寢”,歷來有“白天睡覺”和“裝飾寢室”兩種說法,筆者以為前者與孔子的言論、思想較為吻合。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睡眠較足,白天不必再睡覺,“晝寢”當為懶惰懈怠的表現,所以孔子責罵之。同時,孔子提倡“學而不厭”,珍惜光陰,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宰予晝寢的行為與孔子勤學的觀念相違背,故孔子以“朽木”“糞土之墻”來諷喻。
四、“色難”辨正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
針對“色難”一詞的釋義,有的學者認為,“色”即是面色、神情之意,“難”則是一個假借字,具體地說,是“戁”字的假借。……“戁”字出現較早,《詩經·商頌·長發》中即有“不戁不竦,百祿是總”的詩句。至于“戁”字的含義,《說文·心部》解釋說:“‘戁,敬也。從心,難聲。”《字匯·心部》解釋說:“戁,恭也。”《漢語大字典》則釋“戁”為“恭敬”。把“色難”解為“色戁”,取其容色恭敬之意。甚至有學者譯為:“色難,(兒女)臉色難看。”
筆者以為,用“戁”來解釋“難”字,釋為容色恭敬,此說確實很有道理。但是根據楊伯峻《論語譯注》后附《論語詞典》的統計,“敬”字在《論語》之中一共出現了21次,為此不可能只在這一章中用“戁”來代替“敬”字。“色難”之“難”字,應當釋為“難易”之“難”,而非“戁”字的假借字。漢代鄭玄《論語注》謂:“言和顏悅色,是為難也。”南宋朱熹《論語集注》云:“謂事親之際,惟色為難也。”孫欽善《論語本解》認為:“色指敬愛和悅的容色態度。《禮記·祭義》:‘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下文“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孔子以為僅僅做到這些太容易了,一般人都能做到,達不到真正“孝”的程度,所以用反詰的語氣“曾是以為孝乎”加以否定。在孔子看來,“孝”的最高境界就是“色難”,因為這是人的內心情感的流露,需要精神上的長期提升和修煉。換言之,“孝”的最高境界就是和顏悅色。它體現了子女對父母是不是存有仁孝之心。對父母做到和顏悅色很難,即孔子要求人們不僅照顧好父母的衣食,還要從態度上讓父母心情舒暢,這是“色難”的真正含義。
五、“啟予足,啟予手”辨正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論語·泰伯》)
“啟予足,啟予手”的經文,有學者認為,“曾子病得很重,自料將要去世,便召他的門弟子來,囑咐弟子們啟視他的腳和手,表示他的身體未嘗毀傷,接之便引三句詩,說明他平時是那樣小心的保護身體。”南懷瑾認為:“根據這六個字,就知道曾子已經病得手腳都麻痹了。……因為他的病嚴重到快要死了。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里都不知道,自己不能指揮了。只有叫學生們,替他把手腳擺擺好。”
啟,《說文》云:“啟,開也。”對于這一問題,啟功先生云:“啟固然訓開,而所啟何以只在手足,卻很少有人論及。惟《集解》引周氏注有‘免于患難一語,極可注意。清人劉寶楠《論語正義》引申周注:‘患難謂刑辱顛隕之事。……曾子令門人驗證自己沒有受過刑擊,所以只看手足,不看腹背,平生謹遵‘臨淵履薄的古訓,是操行的謹慎的比例,不是指常講營養衛生和只怕受傷的問題。”楊朝明將“啟”訓為動,是抬抬、動動義。李澤厚譯為“擺正”,并以之為曾子“宗教性道德”的體現。曾子強調孝道,《大戴禮記》中有《曾子》十篇,其中有“立孝”“大孝”諸篇論述孝道。而《孝經》相傳為曾子所作。其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毀傷即指受刑戮而言。孔子“君子懷刑”,稱南容“邦無道可免于刑戮”,可與此參讀。儒家重視孝道,臨終時以保全名譽身體為幸事,正如鄭玄所云:“曾子以為受其身體于父母,不敢毀傷之,故使弟子開衾而視之也。父母全而生之,亦當全而歸之。”這些解釋都反映了儒家謹慎人生、不給父母落罵名的思想,而某些注解卻未能體現出孔門弟子的這一思想含義。所以該句的翻譯應當為:曾子有病,召喚弟子們說:“打開被子看看我的腳,看看我的手。《詩經》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從今而后,我知道可以免于刑戮傷殘之害了,小子們!”
六、結語
歷代解讀《論語》的著作眾多,但出于各種原因,如政治目的、時代風氣、學派學風等因素影響,對《論語》經義的闡釋存在諸多問題。同時,由于《論語》是輯錄而成的語錄體著作,語言言簡意賅,含義深遠幽渺,話語跳躍性強,上下文語境極為有限,這些都為《論語》注釋者提供了廣闊的詮釋空間,歧解因此產生。在新時代的價值體系下,當代學者需要重新審視《論語》的社會道德內涵,同時也應當秉持客觀的學術態度,求真務實,切忌主觀臆斷,如此才能推動《論語》詮釋學的科學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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