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中的日本戲碼

張鳴

鴉片戰爭，中國被英國人打了。作為中國近鄰的日本，對此相當關注。他們的消息，有的來自荷蘭，有的來自中國。來自中國的消息令人高興，但多少有點假；來自荷蘭的消息，則直接出自澳門的英文報紙，屁股雖然坐在英國人一邊，但至少在戰況方面，還是大體真實。戰爭過后，假的逐漸隱去，真的漸漸浮現，總的來說，中國戰敗，已經成為一個擺在日本面前的事實。

自打清朝建立之后，某些日本人對臣服于清政府的漢人多少有點看不起了，覺得中華正統這個金字招牌，中國是扛不起來的，于是，關起門來自稱中華。與此同時，他們對身邊這個龐大的清王朝，懷著深深的恐懼。生怕滿族人像當年的蒙古人一樣，興兵渡海，找他們的晦氣。盡管如此，當西方人真的到來之際，對于近鄰的命運，他們還是相當關注的。在戰爭進行過程中，雖說來自荷蘭的消息總是告訴日本人中國敗得很慘，連廣州守軍因為害怕丟棄城池招致皇帝的責罰，私下付給英軍六百萬兩贖城費的事兒，都被不客氣地揭露了出來，日本人卻傾向于相信中國人的說法，認同林則徐禁煙，不相信清政府就這樣敗了。即使事實擺在面前了，他們也跟中國人一樣，認為如果皇帝沒有聽信奸臣的讒言放逐林則徐的話，英國人根本打不過中國。后來，實在是覺得清軍不行了，又像中國人一樣，把希望寄托在英勇的廣州民眾身上。

日本人對于三元里所謂的大捷，感到格外歡欣鼓舞。在日本人寫的有關鴉片戰爭的書里，三元里的勇士們，砍殺英國士兵，就像砍西瓜一樣。奇怪的是，畫面里的勇士，居然都是滿洲武士的打扮。跟中國同題材的版畫比起來，顯然日本人作畫的本事要大得多，畫面非常生動，人的比例也大體合適，不像中國人畫得那么比例失調——英武高大的，是中國的民眾；猥瑣低矮的，是英國的兵將。

不僅如此，對于中國的被欺負，日本人的義憤一點不比當年中國的憤青少。他們中間甚至有人編寫了小說，要日本武士為中國復仇。故事是這樣的：德川家的將軍，率領八百勇士，分乘十四艘小船，來到了英國，襲擊了倫敦，活捉了維多利亞女王，然后把大英帝國的領土，分給了他們所知道的歐洲諸強，俄國、西班牙、法國、荷蘭、普魯士和葡萄牙。在德川將軍凱旋之后，得到了清朝咸豐皇帝的接待，咸豐皇帝盡其所有，款待勇士，對勇士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這樣的想象力固然超群，但跟當年沒有這樣想象力的中國人一樣荒唐。唯一比中國人強的是，日本人由于蘭學（荷蘭之學）的存在，對世界的了解比中國人多太多了，居然能在自己的故事里羅列出那么多的國家來。比中國人一直到1860年還不清楚法蘭西在什么地方，甚至認為西班牙是英吉利人胡謅出來騙人的，要強太多。

然而，西方沒有因為日本人這樣的仗義，放過這個不大的國家。而實際統治日本的幕府，在鴉片戰爭之后也做出了政策的調整，放棄了此前頒布的排外禁令，下令為西方的過往船只提供補給，也有人提議購買西洋的火炮來加強海防。盡管這個政策隨后又被幕府里的保守人士取消了，但一向頑固的鎖國政策已經開始松動了。

美國佩里艦隊的到來，給了日本最后一擊。看著黑壓壓的四艘大黑船以及船上的大炮，比比自己的船和炮，幕府的將士們未免心虛膽寒，即使姓德川的人，也斷然沒有自己文學家所描繪的勇氣。他們知道，不久前，在同樣的船和炮面前，強大的清王朝都吃了敗仗。所以，他們只好派出使節，上船跟美國人簽了條約，宣布開國。在長崎之外，開放五個港口。西方的使節，第一次來到了日本。

乖巧的日本人對待美國的使節哈里斯，不僅沒有像中國人那樣利用鬧哄哄的群眾示威阻止他們入城，還提供了一切可以提供的便利，包括女人，這讓美國佬感到很幸福。

幕府的開國令國內的義士很是憤怒，而傳說天皇的拒絕批準，更是火上澆油。在原來桀驁不馴的長州藩、薩摩藩的支持下，義士們發動了尊王攘夷運動，武裝反抗幕府。道義感充盈的武士，打敗了幕府的軍隊，完成了政權的更迭。

天皇是被尊起來了，但輪到攘夷的時候，人們發現這事兒根本就行不通。于是，即使是一些一根筋的激進人士，碰壁之后也知道轉彎，絕不一條胡同走到黑。他們彎子轉得很大，從攘夷變成迎夷，全面開放。越是開放，日本人就越是看不起中國人。一個鎖國的日本，就這樣變了。這一切，多虧了中國比較早發生了鴉片戰爭。一場大戲后面的日本戲碼，竟然會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