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沒有熱辣的炒作,沒有名利場上摔打出來的名頭,當代畫家李福林無疑是寂寞的。
但是他的畫,卻有資格進入中國的名畫行列。早在21年前,他的畫就已經(jīng)讓中國版畫創(chuàng)始人之一、并以畫竹名世的力群先生驚喜不已。這位曾于1936年10月19日為剛剛逝世的魯迅先生畫過遺像的大畫家,曾這樣記述1988年他發(fā)現(xiàn)李福林其人其畫時的欣悅之情:“李福林不僅作花鳥畫,而且還畫了很多山水畫,無不使我感到美好。他的作品很有傳統(tǒng)而不死學古人,有創(chuàng)新而無做作的痕跡。雖未經(jīng)名師教導,卻已有大家風貌。心想,濟寧這地方真不簡單,竟有這么一位已有成就的畫家。”
20年如水流去,當年這位英氣逼人的中年畫家,也已臨近耳順之年。隨著個人精神與思想的不輟修煉與精進不止,他更有了一副生氣貫注的筆墨,讓自己的畫作登入常人罕至的境界。但是,在物欲橫流的當下,李福林仍然是孤獨與寂寞的——在洪水般的世俗名利的誘惑面前,他鮮為所動,不被裹挾,堅忍地跋涉著自己的藝術(shù)之路,并讓一位真正畫家對于真善美的追求,照亮著每幅作品。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情:我國三大拍賣公司之一的瀚海拍賣公司的一位負責人,偶然地隨手翻動起李福林的畫集,立刻便被吸引,驚訝地說:“現(xiàn)在還有畫這么好畫的人,是誰?”當他知道作者叫“李福林”的時候,禁不住惋惜地說:“這個人這么窩囊。”言下之意,便是能夠畫這樣好的畫,卻不會造勢,沒有應(yīng)當有的、可以換來大把金錢的名氣。
我與福林先生同在運河邊上的一座古老的小城居住,雖沒有熱絡(luò)地交往,卻也在二三十年里,相互感知著對方。世態(tài)百相,各色人等,來的來,去的去,如流水浮云,難在心上留下清晰的印痕。倒是有幾位難被世勢與物質(zhì)異化的人,在心上鮮活著、親近著,也讓我欽敬著,福林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
有人說他傲。這是誤解,他只是因為有了內(nèi)心深處的尊貴與潔凈,才有了平等待人也期待別人平等相待的渴望罷了。他與位高權(quán)重的人有過交往,也有過飛黃騰達的“熟人”——就為了保持這種獨立、平等的人格,他可以敬而遠之,卻絕不趨奉。他讓我想到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的季羨林先生說過的話,“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絕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于你,你對我絕對無可奈何”。兩個“絕對”,足見這位平易得像個莊稼老頭一樣的國學大家的“倔”。這樣看來,福林先生確實不是傲,而是一種現(xiàn)在稀有的“剛”,無欲則剛的“剛”。
當然,我無意將還在默默無名的李福林與名聞中外的季先生相比,我只是在說這種知識分子的平常卻又珍稀的品格。
讀他的畫與書法,有時便會想到他的為人。58年的歲月潮汐,竟然沒能稍稍地將他的棱角磨去。本來,圓滑而又圓滿的鵝卵石,遍布在人生的河床上。他卻不,張揚著自己不規(guī)則卻又堅硬的棱角,迎著風和雨。我會長時間地沉湎于他所畫的竹子之中,為其“干青云而直上”的勁節(jié)所感動。我甚至聽到了穿行于竹林間的颯颯風響,醒目的竹葉,則如錚錚的箭簇。這是惟李福林才有的竹子,既抒寫著他自己的骨與血,又蘊含著從遠古綿延至今的人間正氣:站立與抗爭。
這是要付出犧牲、承受痛苦的。但是,這種挺身而起的抗爭與站立于天地之間的偉岸,不是一種稀世的大美從而也激蕩著無上的歡樂嗎?而一旦讓竹子變成靡于風媚于勢的小草,這是比死亡還要慘痛的悲劇。于是,他的竹子便成了立于古今之中的經(jīng)典。還有他的遒勁卻又帶著疤痕的老松,他的樸素如雪的梅、超凡脫俗的蘭、淡遠著馨香的菊,皆現(xiàn)著各自的風格,又與他的竹有著異工同曲之妙,無不展現(xiàn)著生命的尊嚴、力量與美好。
人世越是有著那樣多的不平和丑陋,這位孤獨的畫家,便是越發(fā)深遠地走進大自然、融入大自然,成為大自然的知音。塊壘郁結(jié)的心胸,被大自然撫慰得淡遠而又遼闊,他的初雨的泰山、月霽的石門和煙波浩淼的微山湖,便有了恢宏萬千的氣象。而他那埋藏得很深的愛,也便化作淋漓的柔情,流淌于他韻致百轉(zhuǎn)的筆下。那群歡喜著飛躍于杜鵑花之上的麻雀,那自由地開著紫花的藤蔓,那一架醉了秋風、亮著嫩黃的葫蘆,就連那棵樸素到家的白菜,無不籠罩著溫暖的人性的光芒,無不流溢著抑制不住的對于生活、人類與大自然的無限的熱愛。上海鴻生拍賣公司總經(jīng)理這樣評論李福林與他的畫:“作品格調(diào)高雅,筆墨秀勁,一花一木、一鳥一石,筆筆有神、有形,靈動清新之氣直撲人鼻息,讓人頓生清靜之感,暫忘世之喧囂,紅塵煩勞。近十年來,面對繁榮的書畫市場,一些畫家心情浮躁,沉浮其中,而年近花甲的李福林先生卻選擇了繼續(xù)面壁,孜孜不倦地攀登他的藝術(shù)高峰,其沉溺藝海,勤奮鉆研之精神著實令人可敬可佩。”
畢竟觸目皆是紅塵,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李福林,仍然有著許多的徊徨與疑惑,甚至還有難言的生之苦楚,會在孤獨中襲上心來。我曾在他一幅畫蘭的長卷上,讀到他以上乘的書法寫下的自勵詩:“畫蘭四十年,鐵硯幾磨穿。香從指間出,清氣腕中懸。篆隸寫作葉,點蕊草書看。觀者言不似,何需暗傷然。舉目無知己,拋向山谷間。來年化春泥,飄香在深山。”他一定還會常常地溯游至寒苦的童年吧?遭際著冤屈卻癡愛著書畫的父親,一定也會在他醒著的長夜,突破陰陽的界線而與愛子交談的吧?“學畫,要先學人品,后學畫品,先學做人,再學作畫”,慈父的教誨,他早已銘記于心。這位曾經(jīng)就學于山東工藝美校和曲阜師范大學藝術(shù)系的畫家,仍在如饑似渴地學習進取。青藤、八大、吳昌碩以及當代南北名家,他都會細心揣摩學習。還有哲學、藝術(shù)、文學等方面的書籍,都是他不停地吸取營養(yǎng)的源泉。早在1990年和1996年,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和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就分別出版了他的畫選與畫集,并成功地在日本、韓國和法國舉辦過個人畫展。但是這些都已成為過去,學習不輟、精進不止的李福林,已然反省著自己對實物觀察較少,有時在夸張的同時還不能準確地突出對象特征,從而在作品的深度和廣度上還沒有達到完美的不足,正醞釀著重大的突破。
這是一位我們可以給予莫大期待的獨特的中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