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強


歲月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我已年過半百。到了這個年齡或許有資格回憶或見證點事情了。也許幼時愛幻想,也許那時沒有更好的娛樂,繪畫成了那段時光中最要好的朋友,當然,這不是一個單項選擇題,我還沒有這么偉大的能力去選擇一門行當作為我終生的職業,更大可能是藝術對我的特別眷顧,這是她對我的選擇,她對我的成就。這點我有自知之明,我從內心感恩于她。
在我們這代人心中,“家國”是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節,我幼時生活的濟南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北方古城,那時的濟南,尋常巷陌,小橋流水,深宅古院,一直是我記憶深處一個濃縮的符號——家。在這些建筑的墻上檐下,仿佛處處都有時光穿梭機投在上面的影子。家里雖無亭臺山石、小橋流水,確有四季花開,鳥語花香。前院里有棵高高的果子樹,后院有藤蔓盤繞的葡萄樹,每到豐收的季節也是最解饞的時刻,就連鳥兒也飛來享用美餐……后院的古井每逢夏日就散出淡淡的涼氣,院落中彌漫著潮濕的空氣,各種花草植物不用天天澆水卻總能枝繁葉茂,到了秋季碩果累累,成熟的葡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伴隨著花香和蛐蛐的鳴叫聲,總能調和出別樣的心境。歲月如梭,老宅子、祖父、父母的身形已漸行漸遠……離開我居住了27年的家到現在,又是一個27年了,往事卻依然清晰可見,好像時光并沒有把記憶打磨得斑駁。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我的大學時光,是在古城南京度過的。南京的大度和濟南的謙和,是深刻在我心中的兩個印記。南京同樣讓我有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校園的南邊是清涼山,是南唐帝王的避暑行宮,北有古林公園,南宋時稱古林庵,西臨秦淮河,學校是大家,宿舍是小家,薪火相承。什么是家的印記,對我而言,就是院落。只有她才是永久的風景,她像一塊隨時間推移而愈發堅硬的活化石,強烈而鮮活。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我絕大部分創作都是以風景為主要題材的,這與我的這種成長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古詩云:“山繞清溪水繞城,白云碧嶂畫難成。處處樓臺藏野色,家家燈火讀書聲。”肥沃的田地、美麗的池沼、桑樹竹林、雞犬相聞,田間老漢趕著水牛來來往往耕種勞作,身處桃花源里,徽州村落依山傍水而建,高低錯落起伏,也不像北方建筑那樣一排排坐北朝南,有的向東南,也有的向西南,與向正南方向的建筑形成了曲線節奏變化,這種變化增添了許多趣味性。徽州的房屋建筑色彩以黑白灰為主色調,體現了中國哲學和美學中謙和內斂的一面,民居與自然環境和諧統一。徽州村落是個大的盆景,家家戶戶是中等的盆景,那么裝點在廳堂里的小盆景就是濃縮了徽州文化品位的縮影。第一次來到徽州就有久別重逢的感覺,這些景色與我要表達的心境契合。午枕微風送鳥聲,幽幽茶湯里……我畫徽州時,采用蘇派、印象派,似乎都無法勾勒出徽州一方水土的清幽和古樸的民風,最后便把中國的水墨畫和西洋水彩畫技法嫁接到了油畫的表現技法里,這樣一來融技、景、情于一體了,妙合天趣自是一樂。
我想,畫畫是一件流露真實感情的事情,她的樣子應該像真理一樣質樸,發出的必須是人內心最真實的聲音。這里面不能有任何“炫技”的東西,因為炫到最后,炫的只是一個人虛弱的內心,而埋沒的卻是大美和真愛。像柴姆·蘇丁先生那樣,一生羞澀,沒有主動搞過一次展覽,他死后,他的友人在為他整理畫作展出時,世人才得以認識這位驚世大師。這些先賢一直是我的楷模,因為在他們的品行里面有謙卑、忍讓和愛,悄無聲息,處處充滿了圣靈的光影。藝術是一種交流手段,而并非向世人展示自我。
我雖謙和,而我想用沉默來謳歌。真藝術里面沒有娛樂。她是自省,是淡淡的笑,是溢滿內心的陽光。在當下流光溢彩的時尚藝術和商業藝術泛濫的今天,我想我應該退卻,我應該選擇的只有舍棄,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表達,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愛這個世界。
真實的色彩不僅僅是視覺的,更應該是內心的、靈魂的,真實的造型僅僅“準確”是沒有意義的,我內心要表達的不是筆墨之內,而在筆墨之外的意境,她還有喚醒我們內心“原發力”的責任。南方的風景似乎柔美,但她是有力的,這種力量來自于古徽州千年文化的沉淀,畫面背后的包容和大度,有人把這種東西稱作“氣”,不管怎么稱呼,這種力量是我們這個民族千百年來支撐于世界的根基,她不是鞭笞、吼叫和嘩眾取寵,沒有艷俗的取悅,只有平靜的微笑,再微笑……一個藝術家面對的永遠不是世俗,而是前面的一片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