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杜甫許多時候?qū)儆谀欠N自我克制的人,在文明的湯水里浸泡日久,變得成熟而規(guī)范。他通常不像李白打擾的人那么多,也不是那樣頑皮和出格。李白有時候?qū)嵲谧龅锰^了,當然這里不是指他的詩中透出的驚人消息,如“十步殺一人”等。
但李白的表演性有時候的確是存在的。他做好事的時候也有些夸張。比如說他和好朋友一塊兒同游洞庭,好朋友死了,李白嚎啕大哭,把朋友埋了——多少年過去他還念念不忘,覺得應(yīng)該把朋友葬回老家,于是就重回故地,用寶劍掘、用手扒,最后將尸體背回那人的老家。這作為大愛大義的重要依據(jù),被李白寫在了一封自薦信里,以標明自己德義之高。這就是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里描述的“剔骨葬友”的故事,通篇看完也真夠嚇人的了。
李白常常表現(xiàn)出生命最大限度的天真爛漫,這時候他是質(zhì)樸天然的;但另一方面,當他真的任性放縱起來的時候,又沒有了邊際,并首先對自己造成了傷害。這二者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極大的不和諧。或許沒有那一面就沒有這一面,所以一味地贊賞或批評都不行,令人感到有些兩難。至于杜甫,一方面可以嫌他拘謹無趣,另一方面又會被他那種嚴謹和真摯所深深打動。
有人說李白這個人主要是因為嗜酒,酒喝多了才放縱和浪漫。但我們也可以反過來看,正因為他這個人天生放縱和浪漫,才會時常縱酒。究竟哪是因哪是果?顯然一切都取決于人的性情和品質(zhì)。單講詩中的酒氣,杜甫并不比李白少到哪里去,杜甫寫了多少飲酒的詩,但人生行跡卻大大有異于李白。杜甫一生還有三個做官的階段,這雖然是大不如意的、忍氣吞聲的三個時期,但他卻能大致按照官場規(guī)則認認真真地做下來。李白只有一個時期做了“翰林待詔”,可是并沒有很具體的職責,也沒有細瑣的官方事務(wù),所以大致還算是輕松自由的——即便如此李白也還是做砸了。比起李白,杜甫的忍與韌、規(guī)范與恪守還是明顯的。杜甫的自由與放縱只在詩中表現(xiàn)出來,這時候才是他了不起的、最為寶貴的生命大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