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
他沒有讀過大學,如今卻是山東大學被學生尊重喜愛的師者;他研究哲學純屬“半路出家”,如今卻成為山東大學哲學研究的旗幟性人物;他化玄妙為平常,變枯燥為生動,將哲學的運思輕松地傳授給后來者;他已碩果累累,卻總嘆不甚滿意,未有代表性成就,稱自己一直在路上;他在哲學的世界里安家,以思考本身作為生存方式,在世俗看來或寂寥、貧困,或無聊,但在他的眼中,與哲學的相遇,是一生的幸運所在。他,就是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教授何中華。
半路出家,一點兒“傳奇”的味道
10月底的濟南突然降溫,外面天氣很冷,但何中華教授的小屋溫暖如春。乍一跟他相見,你就會感受到他渾身上下所散發的儒雅氣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謙遜地看著你,隨時準備聆聽你的想法,讓你感覺跟他相見,能夠把你心中所有有關哲學的問題與他探討,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山大一直人才輩出。今天,你隨便抓住一名山大的學生,問他臧克家何許人也,他一定會給你繪聲繪色地講述那個傳奇般的故事:上世紀30年代,時任山大文學院院長的聞一多破格錄取一個數學0分的考生,眾所周知,這個考生的名字叫臧克家。那種浮現在山大學子臉上的驕傲,已經持續了半個多世紀。但是,可能很少有人知曉,山大破格錄取人才的傳統,不僅限于學生,也存在于師者。
“我是半路出家的,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有點兒‘傳奇的味道吧。”直到今天,何中華依然能清楚地記起30年前那個初春上午溫暖和煦的陽光。山東省莒南縣委宣傳部的辦公室里,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學者的到來改變了他的人生,那個人就是時任山東大學哲學系主任的周立昇。周立昇先生此行的目的明確,考察何中華,并表達將其調入山東大學工作的意向。
“因為事先未經聯系,周先生一行的突然到訪,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所以深感十分意外。”何中華回憶說。這頗有鄉野尋賢者勸其出山入世開創一番事業的故事在當代就這樣真實地發生了。
或許,最讓何中華意外的因素,不是周立昇先生的突然到訪,而是自己的“出身”。“我沒有讀過大學,只是高中畢業而已。1978年高考落榜之后,在當地一家化肥廠就業,后來又換了幾個單位,如供銷社、縣委宣傳部。”是什么引起了周立昇先生的特別關注?“因為從上中學的時候就愛好哲學,平時喜歡思考一些與哲學有關的問題。有了些想法,便訴諸筆端,遂寫成文章,投給有關刊物,像《國內哲學動態》《哲學研究》等專業雜志。發表了幾篇文章之后,在學術界有了一點兒影響,被山東大學哲學系的老師們發現了。”何中華的回憶輕描淡寫,但是我們清楚,能夠讓一位一等學府的院系教授登門邀請,這需要怎樣的“一點兒影響”?
1987年6月,在周立昇先生的努力下,何中華正式調任山東大學哲學系任教。自此,何中華正式踏入學術圈,開啟了一條與此前迥異的人生旅途。
“野路子”,哲學研究的“雙刃劍”
從1987年正式進入山東大學至今,剛好30年的時間,30年中,何中華從一個“半路出家”的學者變成了頗具影響力的學術帶頭人。并非科班出身的何中華曾笑談自己的哲學研究是“野路子”,如此一來,其與正統哲學的學術研究自然存在不同。“首先要強調,正統的哲學研究應該是‘學院派風格,研究者需要經過系統的專業學習和較長時間的訓練,有一套完備而嚴密的‘學科規訓,或者說庫恩所謂的‘范式。做出的成果,嚴謹而規范,或者說是合乎哲學的行業標準。”但是在他看來,這樣的正統之路也存在其缺陷,“這就是海德格爾所批評的‘哲學變成了‘學院之事,越來越與研究者自身的生命和生存本身相脫節,淪為研究者的身外之物。而哲學本應該是切己的生命之學。”
“自學者的長處是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的限制,思想更加自由而發散。”何中華表示,“記得錢鐘書曾經調侃道,在學術上勇氣來自無知。不過這句話也有幾分真實。知道得太多,反而有可能窒息標新立異的沖動和能力。譬如,一個翻譯家往往寫不出自己的東西,因為他已經被所翻譯的作品征服了。據說西方前衛派畫家不敢進盧浮宮,因為當他了解了古典大師的作品后,就失去了打先鋒的勇氣。由此看來,‘無知也是一把‘雙刃劍。也必須承認,自學者同樣有著不可忽略的弱點以至于缺陷,最主要的在于他們缺乏系統完備的專業訓練,基礎不那么牢靠,知識面不夠寬,知識結構往往有些畸形,思考問題的規范性較弱。真可謂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無論是“野路子”還是正統的“學科規訓”,完全投入哲學懷抱的何中華是幸福的,當周立昇先生找到他時,“我突然意識到,有機會過一種沉思的生活,是埋在自己心底的一種雖隱蔽卻又十分強烈的渴望。”之后的30年,他投入了一種自己喜愛的“沉思的生活”之中,“這樣一種生活,在世俗的眼光看來,也許是寂寞的、貧困的,既無聊,也無用,因而不值得選擇。但是,我對這種生活卻有著一種執拗的渴求。與哲學的相遇,應該說是我這一生的幸運所在,也是自己在心靈上找到安心立命之所的皈依。所以,逗留在哲學中,在思想中‘安家,以思考本身作為生存的方式,對我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詩與哲學,生動卻難以臻于完美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哲學是無聊的,這種成見,讓哲學成為枯燥和神秘的代名詞。但是,在很多山大的學子們看來,在何中華教授的課堂上,哲學是精彩的。有學生曾如此評價:“如果說魔術師是把平常的事物變得玄妙的話,那么何老師則是把玄妙的事物化為平常。”
在何中華看來,哲學本身就不是枯燥的,她是一種“像人的生命般鮮活的、富有靈性的智慧”。在教學中,何中華做過一些嘗試,他喜歡由問題切入,不愿把哲學講成高頭講章般的“學問”,而是注意從每個人切己的問題出發,誘導聽眾運用自己的心智去思考和處理這些問題。“哲學絕不是通過背誦答案而形成的知識堆砌,而是通過實際的思考而習得的運思能力。”何中華教授喜歡舉例子,以例子來“說明”深刻的哲理,“可以誘導人們比較方便地進入哲學語境。”“當然,例子在哲學中并不是邏輯的,而是修辭的,也就是說它的功能不是‘證明,而是‘說明,這一點同實證科學不同。”何中華說,“譬如,要領會王弼所謂的‘物無妄然,必由其理,也就是存在者之所以能夠‘是其所是,都是由于它有自身存在的理由。沒有理由的東西是無法存在的。我們為什么能夠制造一輛汽車,而不能夠制造一臺‘永動機?其差別就在這里。真理往往是樸素的,所謂‘大道至簡。故弄玄虛大可不必,它不僅敗壞了哲學的名聲,而且也戕害了哲學同生活的聯系。”
在何中華教授的世界里,哲學是如此多姿多彩,但是他的現實生活呢,似乎與哲學“換位”,變得稍微“單調而枯燥”了一些。2015年末,在回憶周立昇先生與自己的知遇的文章中,何中華曾說,好的哲學家就是好的詩人,好的詩人也是好的哲學家。那么何中華自己呢?“就我本人的性格來說,缺乏詩人的浪漫情懷,生活中也沒有什么詩意。”在他看來,哲學與詩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是相通的。“如果說,哲學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心靈的還鄉;那么,詩則是在藝術層面上的尋找家園。因此,哲學與詩具有同構性。”“另外,哲學所把握的那個絕對之物,也只有借助于詩化的語言才能夠被恰當地表征出來,它需要的不是指稱,而是隱喻和象征。而這種表達方式,恰恰是詩歌所固有的最為典型的修辭手法。”
但是何中華教授的生活,“除了讀書、思考、寫作,除了本職工作,業余愛好幾近為零。這也許是做哲學之所以難以臻于完美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難言滿意,學術一直在路上
曾有人羅列過何中華教授的哲學研究成果:在國內學術界率先提出建立哲學學體系的構想,并在元哲學領域進行了探索;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建構方面,提出由物質本體論為代表的哲學教科書體系向實踐唯物主義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精神的轉變;對發展和現代化理論本身進行哲學反思,注重對“發展”和“現代化”范疇的形而上學前提的追問;對市場經濟與道德及其關系問題進行深入考察,提出“互斥論”和“劃界說”等等。諸多成果的取得,讓何中華教授成為山東大學哲學學科的帶頭人之一;但是,對自己取得的所謂成果,何中華教授“并不感到多么滿意,很難說有什么代表性的作品。因為我的哲學思考一直是在路上,在途中。”
在他自己看來,“比較有意思的,可能是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質做了一點新的詮釋。”“我是主張實踐本體論的。實踐作為本體范疇何以可能?我嘗試著給出自己的一種可能的理由。在這個基礎上,我進一步把實踐同人的存在聯系起來,把實踐看作人的存在本身的最本真的建構方式,認為實踐本體論只有作為人的存在的現象學才是可能的。”何中華教授表示,“套用笛卡爾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馬克思哲學可以說主張的是‘我實踐故我在。”這方面已有的階段性成果,大致體現在他的《重讀馬克思》和《歷史地思》這兩本著作當中。“當然,這個工作目前正在進行中,遠遠沒有完成。”
當下,何中華教授最為關注的依然是馬克思哲學的重新解讀,試圖在今天這個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做出屬于他自己的“有點兒新意的闡釋。”“具體地講,就是從現象學角度去領會馬克思哲學及其內涵”,“馬克思同康德的思想史聯系,也需要深入挖掘。康德在知識論范圍內提出的核心問題是‘先天綜合判斷如何可能?”。在他看來,馬克思的語境中隱含著一個類似于康德式的問題,只是馬克思把它作了根本的改造而已。“馬克思的問題是‘超驗規定的歷史建構如何可能?但迄今為止,學界對此幾乎未曾觸及。”對現代性的批判性反思,也是何中華教授持續關注的問題。另外,他表示,“我還想親近中國古典思想。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落葉歸根。其實,一個人在思想上也沒有辦法逃避這個宿命。所以,我還想就中國古典思想的咀嚼和領會方面做出自己的一些努力,力求對此得出一些有意思的新的體認。”
顯然,在自己最喜愛的領域里,何中華為自己預設的道路依然很長,這是幸福的跋涉的旅程,更是幸運的思考的旅程。
(未署名圖片由被采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