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勇
陳明是我的朋友、同事。我們彼此認識有33年了,看他寫字也33年了。看他一路寫過來,勤奮、用心,自不必說。看他寫字,快樂、享受,也不必細說。我只好奇一點,寫了這么長時間——其實聽他說起來,他開始寫字,比我們認識的時間更早。一個人,在大學里執掌一方世間事務,無論巨細,一一料理,還對寫字有這樣深長的激情,為什么?他在這幾十年書寫的過程里見到了什么?或者說,他在寫些什么?
跟學畫畫的相比,熱衷學書法的人好像更多。跟這些年國家倡導的“國學熱”有關?跟大家吃喝不愁之后的精神訴求有關?跟寫字比畫畫門檻低一些有關?其中到底有些什么原因,我不大清楚,不好亂說。身邊的朋友,相熟的人,見面了,經常就說自己正在練習寫毛筆字,還問我應該注意些什么,從哪個帖入手比較好一些。我字寫得差,更是不敢亂說,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搪塞過去了事。
但這個問題放在從事書法創作和研究的群體里來看,還真是一個事兒,搪塞不得。1990年,我的同事王強,字也寫得好,師從啟功先生,約我一起合作,寫了一本《中國書法導論》。逼著我針對這個事兒想了一年多,也看了不少古代書論和當代人寫的研究性文字。我就此想到了兩個問題:一個是,書法是什么?第二個是,當使用毛筆進行實用書寫的時代結束之后,今天仍然有那么多的人在練習寫毛筆字,在進行書法創作。他們為什么而書寫?他們寫的到底是什么?
前一個問題比較復雜,三言兩語說不大清楚,按下不表。單說這后一個問題,我倒是有一些想法,不妨借陳明舉行書法作品展覽的機會說上一說。
書寫的動機在于自我表達。這個說法最是流行,我們也最為熟悉。古代書論中的主流觀點也是這么說的。今天的書法家做個展覽,做書法批評的專家學者也經常從這個角度入手來作一番闡釋。我個人做的研究也告訴我,這個說法很有些道理。書法雖然不像繪畫那樣有個現實世界中的物“相”作為描繪的對象,但它還是有個對象以為限制,那就是文字本身。再狂野的書寫,這個文字基本的“相”還是不能喪失。詞語、短句、詩文的書寫尤其如此,因為要形成上下文義的關聯性,字形書寫的可識讀性就成為了一種必然。即使市井上有一種極端的單字書寫,字形、字義的可識辨性還是存在的。徜若徹底地消滅了字形,不解字義,純是一團濃淡墨像,書法作為書法的基本規定性便蕩然無存了。再說這就是書法作品,有點兒欺負人了。
所以說,書法跟繪畫一樣,仍然是戴著鐐銬在跳舞。那么,書法家在這種限制當中如何尋求自我表達的自由呢?跟其它藝術也沒有兩樣,那就是尋求個人化的,對漢字書寫的新的可能性。整個一部書法史,無非就是一部不斷探究漢字書寫可能性的歷史。這種探究從個體化的生命體驗出發,然后經由作品進入公共視野。那些得到廣泛認可的書寫痕跡、趣味與方法最終會沉淀下來,形成書法新的書寫秩序,進入漢字書寫的視覺語言系統,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書法之“法”。每一個歷史上的書法大家,無非就是那些為這個漢字書寫的視覺語言系統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人。作為一個書法家,此生能夠臻于此境,即可得大自由、大快樂。
但并不是說,每一個書法家都在那里天天地自我表達。漢字的書寫還有另外一種境界,那就是在自己的書寫經驗當中,體驗、顯現和完善這個書法之“法”。無論是一個初學書法的人,還是一個聲名大振的書法家,當他在自己的書寫當中體驗到那種微妙而且完美的法度時,當他在自己的作品當中偶爾顯現出這一法度的某一局部時,他的快樂是難以言表的。他已經接近了書法的奧義,窺見了漢字書寫的法門。他不是在書寫自己,他是在顯現一種比自己更為重要的漢字書寫的完美秩序。他不會像那些注重個人表達的書法家那樣以自我為中心,一味地在自己的書寫經驗當中蹂躪那些書寫的秩序法度,而不是仔細體會和探究這些法度,尋求這些法度更為完美的視覺顯現,不斷豐富和完善漢字書寫的語言系統。
我想,我們所說的作為藝道的書法,書寫的內涵無非就是這樣兩端。前者重個體的直覺表達與體驗,后者重對于在己之外的書寫秩序的理性顯示。前者更注重對于漢字書寫秩序的脫離與超越,后者更注重對于漢字書寫秩序的構建與拓展。前者被我們說得多了,但后一種境界古人今人似乎鮮有涉及。這顯然是兩種不同的境界,但更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在這兩個方向的盡頭,都有一個完美的所在,它會吸引著任何一位對于書法有著清晰的理解和激情的人一路前行,負有使命,充滿艱辛和快樂。
個人簡介:
陳明,江蘇連云港市人。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央財經大學黨委副書記、研究員。自幼愛好書法,初從柳公權入手,繼而廣泛觀摩、研習歷代名家法帖。主要宗法王羲之、王獻之、米芾、文徵明諸大家,眼摹手追,對傳統書法精義漸解。同時,虛心拜訪求教于當代名家,潛心研習書法藝術,并幾十年如一日躬行實踐。又得京都文化藝術氛圍涵化熏陶,汲取營養,書藝水平不斷精進。他的書法功底深厚,結構嚴謹,點畫流暢,清新雅致,受到海內外眾多著名書法家及評論家的贊譽,并有許多作品被海內外友人及藝術機構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