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談到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人們往往會說他們感情飽滿,藝術天資很高,很有才華;另一方面又常常表現出政治上的幼稚和弱智。這種說法也許已經成為社會通識,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謬誤和淺見。因為這種說法的根本錯誤,就是把“政治”和“人事機心”混到了一起。
實際上即便像李白這樣一個沖動浪漫、常常是不靠譜的詩人,也在詩文里流露出自己的治國雄略,盡管籠統卻也算相當美好的設想,很是令人贊嘆。至于孔子孟子等圣賢人物,非但不是政治上的低能兒,反而真正是社稷道路的大設計者。
這里首先要界定“政治”是什么?政治當然不是玩弄權術,也絕不等同于人事機心。前邊說過,政治就是安頓民眾的生活,就是治理社會。至于怎么安頓民眾的生活,怎么治理社會,稷下學宮的學人、歷代知識分子,都有過非常美好也非常現實的設想。這一部分人從政治上看恰恰是過于專業了,考慮問題都很認真,只是很少著力于人事權變那一套策略。權術不是他們所長,如果在這方面有所長,也就背離了政治的專業,更不會寫出那么好的詩章,表達出那么好的思想。
歷史上幾乎所有的文人和思想家,在政治上都是比較成熟和高明的;相反,那些專門做行政管理的統治者,他們在許多時候不得不陷入令人厭惡和恐懼的權斗,并直接導致政治上的褊狹、昏聵和腐敗。因為他們不得不專注于人事機心,不能像對待真理和專業那樣從事政治,其中的一部分最后只能成為政事上的昏庸者和小人物,讓自身道德敗壞下來。
有句話說“自古文人多良吏”,談的即是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系。單論這部分人在政治上的成熟度,非但不亞于那些政治上的所謂專業人士,還因為其富有政治理想和貫徹力而獲得了更大的成就。說到底從政與為文是一致的,一篇文章要寫好,起承轉合,段落思想,一切皆需要良好的判斷力和協調力,而這些能力同樣是治理國家所必不可少的。為文涉及到無數的細節,從局部到整體的關照,需要無數解決實際問題的方法。而政治也是如此,治理國家,安頓民眾的生活,最需要回到細節,回到復雜的、具體的判斷上來。這才是政治的真正含意。
我們長期以來將政治真正的本質的意義抽掉了,偷換成等同于權術和人事機心這一類低俗的概念,是十分可悲的。
好的政治不會是權謀密室那一套,而中國自古以來的宮廷斗爭太多了。這正是一個族群的不幸。在這種有毒的文化中,哪怕是抱著美好的抱負去治理天下、安頓百姓生活的文人,到頭來也無非要效忠皇帝,最終落入詭譎庸俗的權謀圈套中。他們所能做的,用魯迅的話來講無非就是“幫忙”和“幫閑”——幫忙與幫閑不成,就從廊廟跑到山林里抒發自己的不平。魯迅先生還說,“中國文學與官僚實在接近”。
是不是“良吏”,最重要的指標還是要看人文精神對從政者的影響力。古代科舉考試要考四書五經,儒家經典對人的品德有制約性,雖然這種制約力極其有限,但在專制國家里仍然是十分可貴的。
如果有人問李白適合不適合搞政治?一百個人里面會有一百個人說,李白是一個好的詩人,但不是一個好的政治家。理由就是李白在政治上失意了,搞砸了,而在藝術上卻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這樣講也許忘記了:歷史并沒有把李白放在一個從政的位置上。既然沒有經過這方面的檢驗,一切到底如何也就很難說了。
談到歷史上的大文人大詩人的從政作為,蘇東坡的例子不必說了——中國古代那么多政治上失意的文化人和藝術家,其實他們都可以是杰出的政治家。比如王安石等既是文人,又具備強大的行動力,這種人應該是很多的。但他們從來不是一個狡猾的權術家和權謀者。李白有那么高的社會志向,要他做一個治理者,怎么可能比一些庸常的官吏更差。
還有人可能會說,李白既然有那么高的抱負,要走向治理國家的高位,欲展鯤鵬之志,那么就應該允許他用各種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由此又產生了另一種寬宥,認為他無論寫出怎樣取悅他人的文字,只要可以結交權貴抵達成功,似乎都是可以理解和諒解的。言外之意是等他真的走到了那個位置,也就可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了。許多人一直是這樣考慮問題的,也就是將目的和手段分開,以所謂的“成功”論英雄。這正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混世的黑暗邏輯,是導致人間悲劇和苦難的淵藪。究其根本目的,無論多么崇高,多么輝煌和宏大,都不可以用卑鄙的手段去實現。“目的”是“手段”一寸一寸積累起來的,而不僅是最后的那個“結果”。“手段”隨時都在“結果”,一路都在“結果”。
有許多時候,實用主義者是只問“目的”不問“手段”的,可以用所謂的終極目標、崇高目標來為自己的卑鄙手段做出辯解。這只是一種欺騙,是哄騙他人上當。一路結果的惡劣手段,任何時候都不能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