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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小屋

2016-04-29 00:00:00赤川次郎
譯林 2016年4期

憂郁的季節

啊,“那個季節”又來了。

安西光子站在公交車上,看到公寓前停著一輛送貨上門的小卡車,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子打開車廂后門,兩手捧著一堆似乎無法分開的贈品走進公寓。男子穿著工作襯衫,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緊貼在肌膚上。

那是一個梅雨即將過去、盛夏就要來臨的下午。

“發車啰!”隨著車內廣播的響起,公交車開動了。

安西光子緊緊抓住皮吊環,不讓自己摔倒。

由于公交車必須避開那輛送貨的小卡車,所以車搖晃得比平時更厲害。

現在還不到下班回家的高峰時間,公交車上并不擁擠,但是已經沒有空的座位。安西光子一家剛搬到前面不遠的新建住宅區時,也經常乘著這輛去地鐵站的公交車來回。當時除了早晚的上下班高峰時間,車內通常都很空。

現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就是去一次車站前面的超市購物回來,也往往坐不上座位。

幸虧光子今年才43歲,還不到坐不上座位就感覺很累的年齡。

不過,購物后拖著很重的購物小車乘上公交車非常累,而且必須保持身體平衡。

“媽媽,你怎么拖著購物車上車了?”

冷不防聽到有人在叫她,光子嚇了一跳,回首一看,不由得轉驚為喜。

“素子!這是怎么回事?這么早就放學了?”

“馬上就要考試了,我們俱樂部從本周開始停止活動,昨晚不是告訴你了嗎?”

“是嗎?”

“女兒的話你至少也得認真聽一聽嘛?!?/p>

說話有點驕橫的是獨生女兒素子,今年16歲,高二學生。

素子在一所路途較遠的私立高中學習。每天上學須由公交車轉輕軌電車,路上足足要花費一個小時。

素子衣著樸素,穿著一身半舊的水兵服。

“媽媽,我來幫你拖住購物車吧?!?/p>

“不用,你自己當心不要摔倒?!?/p>

就在光子說話的當兒,公交車再次為了避讓停在路邊的送貨小卡車,發生了劇烈的晃動。

“那些送貨上門的小卡車真多呀!”素子繃著臉說道。

“這也是他們的工作,沒辦法?!惫庾哟蠖鹊卣f。

母女倆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兩個人似乎都明白對方在想著同一件事。

素子終于開口道:“中元節又要到了?!?/p>

“是啊?!?/p>

“我好像覺得過了中元節,就是一年最后的季節了?!?/p>

聽著素子說話的口氣,光子笑了。她理解女兒說這話的心情。

“那間小屋又要騰出來了?!彼刈拥?,“反正他們還會去關島、夏威夷之類的地方旅游?!?/p>

“也許吧,還沒來打招呼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鄰里之間都要互相幫忙的。”

“互相幫忙也得有個尺度啊?!彼刈铀坪跤行┎荒蜔?。

素子和光子互相扯不清地反復議論著,到最后也沒有得出結論。對于素子來說,只要這樣的季節來了,她就不想再到大門口看光景。

“嘿,你聽我說,”光子在那天晚餐時說道,“大門口旁邊的小屋里堆滿了雜志,得好好整理一下了?!?/p>

“好的?!闭煞虬参鞔編缀醪患偎妓鞯鼗貞?,“那個小房間還要使用嗎?”

“是的,所以……”光子欲言又止。

素子代母親回答:“中元節不就快要到了嗎?”

“啊……是嗎?”安西臉上露出復雜的表情,“……你明白我剛才說的意思嗎?”

“這種話說了也沒用……這是每年都有的事,今年怎么可以突然拒絕呢?”

“就說我們也要去旅游,不可以嗎?”素子滿臉的不快。

“那種話怎么說得出口……如果他們以后知道我們什么地方都沒去,豈不是增加矛盾嗎?”

“那就沒辦法了……他們今年會去哪兒呢?”

“還沒來打招呼……”

光子還想說什么,大門的門鈴突然響了。

素子皺起眉頭,“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光子起身走到對講機的顯示屏旁看了一眼,趕緊說道:“啊,對不起,請稍等?!?/p>

她回過頭,對女兒小聲說道:“你說得沒錯,是澤形夫人來了?!?/p>

“果然不出所料?!?/p>

“你們吃飯吧,我去開門?!惫庾诱f著快步朝大門口走去。

素子道:“說好了,得要三成保管費喲。”

“輕點,不要讓人家聽見了!啊,歡迎光臨!”光子開了大門。

“晚上好!”澤形清子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突然來府上打擾,實在不好意思?!?/p>

“哪兒的話……”

“你們正在用晚餐嗎?”

“嗯,是的。”

“我來的真不是時候,要是先打個電話問問就好了。”清子嘴上這么說著,并沒有一點“來的不是時候”的歉意,“這次又要讓你們費心了。拿著吧,這是別人送我的禮品?!彼贿呎f,一邊拿出一個類似混裝小甜餅的小紙包放在屋門口的臺階上,“我家明天又要出去旅游了?!?/p>

“你真有福氣,總是讓我好羨慕?!惫庾有Φ馈?/p>

“不過,出去也煩人。每天總有人打工作電話來請示我先生,叫我一刻都不得安生?!?/p>

清子今年該有60出頭了,看上去依然非常精神,頭發也染過,顯得十分年輕。

清子的丈夫叫澤形廣介,是一家名謂N產業的大型企業的董事,據說相當有實力。

光子問:“這次也去外國嗎?”

“是呀,今年出國旅游的時間稍長一點,是兩個星期的歐洲游。”

“真不錯啊?!?/p>

“所以總是來麻煩你們?!?/p>

“沒關系,應該的。”

“非常感謝,總是得到親切的關照?!?/p>

“哪里,哪里?!?/p>

“那我走了?!?/p>

“出去當心點?!?/p>

“打擾了!”清子笑了笑,就像來的時候那樣,一陣風似的回去了。

光子回到餐桌邊,說了一聲“兩個星期的歐洲游”,順手把那個混裝小甜餅的小紙包放到桌子上。

澤形的家當然是安西家無法相比的豪宅,但是安西的家恰恰就建在澤形家的旁邊。

歲末時節并非經常如此,只有每年夏天的中元節期間,相鄰的澤形家就會流入大量的“贈品”。在這樣的高峰期,澤形家往往會外出旅游。

那些百貨公司的配送或者宅送的從業者們,都會派遣送貨員送來五六樣“贈品”。

于是,每到中元節的時候,清子總會來請求把所有送來的“贈品”臨時寄存在安西家。

大概是五六年前吧,清子在地區婦女會上認識了光子。光子接受了清子的請求,答應把澤形家中元節期間收到的各種贈品臨時寄存在她家。

萬萬沒有想到,到時送來的贈品猶如潮水一般,竟然完全占據了安西家的那間小屋……

歸 宅

深夜12點左右,大門口響起了汽車的聲音。

最近以來,過去睡眠少些也沒關系的清子一反常態,到了晚上就會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

但是,聽到汽車的停車聲后,清子立刻驚醒了。因為今天和平時大不相同。

清子走到大門口,開了門鎖。

“你辛苦了!”

聽到丈夫的聲音后,清子立刻打開大門,謙恭地說道:“您回來啦?”

“啊,這么晚你還沒睡?”澤形廣介回了一句,臉上顯現出罕見的酡紅色。

“你喝得太多了。”清子嗔道。

“沒辦法,這是專門為我設的宴席,能不喝嗎?”

進了大門沒走幾步,澤形就有點搖搖晃晃,清子慌忙上前扶住他。

“沒關系,我不會醉倒的?!睗尚螖[擺手,“洗澡水準備好了嗎?”

“我不知道你今天什么時候回家,所以還沒有準備?!?/p>

“是嗎?不著急,反正明天就能好好地睡一覺了?!?/p>

“說什么呢?”清子嘆了一口氣,“我們明天就從成田機場出發了?!?/p>

“哦?”澤形解開領帶,“我把這事給忘了?!?/p>

“你先喝口茶,我去往浴缸里放熱水?!?/p>

清子往浴缸里放了熱水后,趕緊返回客廳,眼前的情景讓她呆住了,“你……怎么啦?”

澤形坐在沙發上,微微張著嘴,已經睡著了。

清子猶豫了一下,決定讓丈夫在熱水放滿之前稍稍睡一會兒。

對,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清子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望著正在打呼嚕的丈夫。

您辛苦了,工作了這么多年后,終于可以輕松地回家了。

今天是丈夫澤形廣介的65歲生日,他正式從N產業的董事位置上退下來。

“嗯?”清子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這么晚的時間?”

清子平時交際很廣,使用手機頻率很高,但是這么晚有人打手機來還是第一次。

“喂,喂,是茜子嗎?”

“媽媽,明天出發的準備工作做好了嗎?”

“差不多了,待會兒把你爸爸的一些生活用品放進行李箱就可以了。你呢?”

“那還用說。今天是爸爸退休的日子吧?”

“是啊,他剛回來不久,現在正在睡覺呢?!?/p>

“明天他得準時起來喲?!?/p>

“沒問題,他一定能起來?!?/p>

茜子是澤形夫妻的獨生女兒,今年38歲。她和大山卓郎結婚已有12年,有一個獨生子照夫,今年10歲。

每年去海外旅游,茜子都會帶著照夫同行。當然,所有的費用都由外公澤形承擔。

今年也是如此,茜子照例帶著照夫參加明天開始的歐洲游。丈夫大山卓郎因為工作忙而不能同行,是個始終不變的“留守男士”。

“那好,明天成田機場見!”茜子說道。

“好吧。”

“請代我向爸爸說‘您辛苦了’?!?/p>

“我會轉告的。”清子說著,準備掛上電話。

“喂,媽媽!”茜子突然慌慌張張地說道,“別忘了,今年我要紅茶?!?/p>

清子一時摸不著頭腦,想了一下,終于恍然大悟,“你是說中元節的贈品吧?”

“是啊,去年你給了隔壁鄰居,今年我也想要?!?/p>

“好的,沒問題?!鼻遄有Φ?。

她剛掛上電話,就聽到澤形的聲音,“是茜子打來的電話嗎?”

“你醒啦?”

“哪里,我根本就沒有睡著?!睗尚紊钌畹貒@了一口氣。

“茜子要我對你轉告她的問候,‘您辛苦了!’”

“哦,她還記得這一天???”

“當然記得?!鼻遄涌嘈Φ?,“你干了這么多年,也太累了?!?/p>

“是啊,到最后搞的脾氣也不好了。”

“豈止不好,簡直很壞?!?/p>

夫妻倆都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好久沒見你這樣笑了?!?/p>

“確實如此,自從茜子結婚之后,一直就沒有痛快地笑過?!睗尚螄@息道。

“今天的宴會不錯吧?”清子喝了一口茶,問道。

“嗯?噢,確實是個氣氛熱烈的宴會?!睗尚尾蛔〉攸c著頭,“許多已經退休的老同事都來了,那些過去有來往的客商也全來了?!?/p>

“肯定是你很關照他們。”

“那當然。會上有很多人即席發言,大家都說‘請不要這么早退休’,其中還有人抱著我直抹眼淚?!睗尚坞m然說笑著,眼眶卻不由得濕潤了。

清子道:“說起來,我們還當過五六回介紹人呢?!?/p>

“是啊,現在都已經有了成果。有的夫婦倆經常上門拜訪,還有的帶著孩子來看望我們。我們這對介紹人夫婦正式退休了,他們可能還不知道吧?”

“啊,做了善事,悄悄告別,這樣也挺好?!?/p>

“說得對,在大家覺得惋惜的時候適時退下來最好。”

“嗯。啊呀,壞了!浴室的水龍頭還開著呢?!?/p>

清子趕緊跑進浴室,關了已經放滿浴缸熱水的水龍頭。

她返回客廳,對澤形催促道:“你快去洗個澡吧。”

“啊,有件事可不能忘,已經拜托過鄰居了嗎?”

“你是說我們不在家的事嗎?今天晚上早就安排妥當了?!?/p>

“總是這樣不湊巧?!?/p>

“不過,我也給了他們不少贈品。出去后就全靠隔壁鄰居幫忙了。”

“是啊,安西君的一家都是好人?!?/p>

“嗯?!?/p>

澤形打了個哈欠,起身慢慢地走入浴室。

清子趕緊去拿丈夫要換的衣服。心里暗忖:對了,只要有那個鄰家的小屋,我們就一定能得到幫助的。

在清子和女兒茜子之間,只要提起“鄰家小屋”,就是意指“贈品的寄存場所”。

今年也一樣,旅游回來后就開始分配那些寄存的贈品。首先讓茜子拿走想要的東西,然后再選擇自己的所需之物。

剩下的……該如何處理呢?

考慮這個問題也是清子的樂趣之一。

視 線

“現在的日本真熱?。 避缱友鐾骰位蔚奶炜瞻l出一聲感嘆。

“我還好嘛?!鼻遄拥?,隨即叫了一聲澤形,“快醒醒,要到家了。”

“嗯?”澤形睜開眼睛,“已經到成田機場了嗎?”

“爸爸,你在說什么呢?”茜子笑道,“我們在汽車里,不在飛機上?!?/p>

“啊,是嗎?”澤形透過車窗看著外面,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剛才做了個夢,感到飛機正要下降到成田機場?!?/p>

“這次歐洲游真好玩?!避缱佑值溃拔艺f得對吧,照夫?”

她問身邊的兒子,但是10歲的照夫在車里入迷地玩著電子游戲機,沒有應答。

“唉,你這孩子,在巴黎和羅馬時都一樣,什么事都不管,只關心電子游戲。”

“你不要責怪他。小學生嘛,對那些中世紀的街景當然不會有興趣的。”澤形話鋒一轉,“你今天住哪兒?”

“今天先生在家,我還得回去?!?/p>

“是嗎?”

這時,汽車已經開到了澤形的家門口。

“請打開車門鎖!”茜子對司機說道,率先推開車門下了車。

“快到外面吹吹風。”清子趕緊對茜子說道。

司機打開客貨兩用車的后車廂,卸下了他們一家的行李箱。

這輛車是澤形工作的N產業派來接機的。

茜子打開大門,司機提著行李箱走進去。

清子站在外面。之前待在封閉的車子里太悶,而且空調的冷氣也使她不舒服;現在受到自然風的吹拂,雖然刺眼的陽光讓人一時難以適應,但她還是感覺輕松了許多。

丈夫對她催促道:“你快進屋!”

這時,清子無意間看到光子正順著這條道走過來。

光子撐著一把遮陽傘,似乎出門后才回來,臉上顯出疲憊的神態。

清子朝光子的方向迎上去,招呼道:“安西夫人,多謝了!”

光子好像在招呼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清子,聽到聲音后,怔怔地看著清子,“啊……對不起,我剛才沒注意到是您。”

“我剛回來?!鼻遄有Φ?,“不在家的時候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實在過意不去?!?/p>

“不,不要那么客氣?!惫庾佑行┗艔埖匕岩暰€轉向別處,隨后又道,“我有急事得先回去了,有事以后再說吧?!?/p>

她匆匆地走了。

清子有些吃驚地看著光子走進了自己的家門。

“她今天怎么有點怪怪的呢?”

清子歪著頭思索良久。

暫且不管她,先回家喘口氣再說。

清子轉身走向那個已經搬完行李箱的司機,笑吟吟地說了一聲“辛苦了”,然后朝家門快步走去。

“啊,真是嚇了我一跳!”安西光子進入家門后,大口地喘著粗氣,然后有氣無力地沖著屋內說道,“我回來了!”

很快,那個正在家里舒適地過著暑假生活的女兒素子迎了出來,一見媽媽的神色,驚詫地問道:“媽媽,您怎么啦?!”

“剛才……”光子話說了半截,趕緊從大門口走進來,“我見到他們了。”

“見到誰了?”

“就是鄰居澤形一家人?!?/p>

“哦,他們回來了?!?/p>

“我剛才回來的時候,正巧看到他們從車上卸下行李箱。”

“是嗎?不過媽媽也不必這樣緊張呀。”

“我不是緊張,而是突然看到他們一家回來有點吃驚。”

光子用手拭去額上的汗水,說了聲“天太熱了,不脫去外衣,身上全是汗”,然后快步走入客廳。

客廳里開著空調,光子坐在沙發上依然喘著氣。

素子道:“他們馬上會來拿贈品的?!?/p>

光子搖搖頭,“今天剛從歐洲回來,估計不會馬上來拿。”

“媽媽,就讓他們來好了,如果來拿贈品的話,我就不想出去了?!?/p>

“不是說好出去買食材準備晚飯嗎?”

“那不行,這樣不好,我寧肯叫外賣送晚飯來?!?/p>

“可是……”

“我絕對不出去,要去你去好了?!彼刈诱f完跑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經說好的嗎……”光子不由得緊皺起眉頭。

“嗯,知道了?!避缱诱谟檬謾C和丈夫大山卓郎通話,“那我就等你過來。嗯……”

茜子掛上電話,對媽媽說:“等會兒先生就開車過來了?!?/p>

“什么?是卓郎?他不在公司嗎?”

“他說今天特意請了假?!避缱诱f著走進客廳,忍不住發出一聲感嘆,“啊,我們的家真涼快,空調的效果就是好!”

清子問女兒:“卓郎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在家吃晚飯?”

“嗯,等他來了再說吧?!?/p>

“卓郎什么時候來?”

“馬上就到?!?/p>

“噢,卓郎開車過來,就是為了那件事吧?”

“把寄存在鄰家小屋的贈品放到車上運走不就可以了嗎?”

“把喜歡的贈品全部帶走?臉皮也太厚了吧?”清子笑道,“怎么也得給安西君家留下一兩樣贈品才好?!?/p>

“我明白,這是‘保管費’嘛?!?/p>

大約過了十分鐘,穿著運動衫的大山卓郎終于到了。

“您回來啦!”卓郎率先向清子打個招呼,“辛苦了!”

“哦,你到了。一來就叫你幫忙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就去鄰居家把那些贈品運到這兒來,可以嗎?”

“啊,沒問題?!?/p>

“媽媽,我們趕緊走吧!”茜子性急地催促道。

清子苦笑著走出了家門。

茜子帶著大山卓郎跟在母親后面,清子按響了安西家的門鈴。

過了一會兒,大門開了。

“承蒙關照,不勝感謝!”清子笑嘻嘻地說道。

“啊,是您來了,請進吧?!惫庾佑行┩掏掏峦碌卣f道。

“總是來麻煩,真是過意不去?!?/p>

“不客氣……”

“我們這次來是想把寄存在府上的物品拿走?!?/p>

“好的……”

“大概有多少?能否讓我看看,想想怎么運走?!贝笊阶坷烧f道。

“不好意思,我們這就進來?!鼻遄幼呱吓_階,“還是放在那間小屋嗎?”

“是的,就是那間小屋。”

“打擾了?!避缱雍妥坷梢采狭伺_階。

清子推開了大門旁邊的那間小屋的門扉,立刻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那間小屋過去根本走不進去,里面寄存的贈品往往堆積如山……

“哎?這是怎么回事?”茜子朝小屋里看了一眼,也驚呆了。

小屋里空蕩得很,沒多少東西。

地上確實堆放著幾個小箱子,……七個……八個……看起來不會超過十個。

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清子回過頭,看著光子問道:“其他的物品都放在別的地方嗎?”

“沒有,就這些?!惫庾佑樣樀鼗卮穑百浧愤@么少我也感到奇怪,我女兒也說‘今年不比往常’呢?!?/p>

“是嗎?”清子的臉上浮現出酸澀的笑容,“也許今年送贈品的時間推遲了,也許是贈送單位休息的關系吧?”

“是啊,也許吧……”

“嘿,你們還拿不拿???”清子對卓郎看了一眼,問道。

“拿,拿,這就拿!”

“這點東西我們三個人就能拿走,茜子,你少拿點。”

“好的……”茜子還是對眼前的狀況面露難以置信的神態。

但是她也沒辦法,只得先把這些贈品拿回去再說。

“還是待在自己家里舒服?!睗尚螐V介穿著肥大的過膝襯褲走進客廳。剛在浴室里沖淋過,汗又一下子冒出來。盡管如此,澤形還是覺得家里好。即使住在歐洲的五星級酒店里,未必就能穿上這種寬松的過膝襯褲。

“真想喝喝冰鎮的啤酒,大山君,咱們喝一點怎樣?”

澤形的話音剛落,忽然感到客廳里的氣氛有點異常,驚訝地問道:“出什么事了?”這時,他才發現清子和茜子的臉色都很難看。

“爸爸,我去給你拿啤酒?!贝笊阶坷芍さ卣酒鹕韥怼?/p>

“不,這事不要你做。喂,清子,你為什么要繃著臉?”

清子還沒說話,茜子先開了口:“我怎么想都覺得是件怪事!必須要和他們說清楚!”

“可是……”清子有些猶豫不決,“要是她推說什么都不知道,我們不就沒詞了嗎?”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茜子還是余怒未消。

“你們在說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澤形還是一頭霧水。

“真是出怪事了!”茜子回答,“剛才我們按老習慣去隔壁的鄰居家拿中元節的贈品……”

“哦,就是一直寄存贈品的那一家吧?”

“是啊,我們經常在鄰家大門邊上的小屋里寄存贈品,過去小屋里總是塞得滿滿的,中元節前后更是堆積如山。可是這次去卻讓人大失所望,小屋里寄存的贈品還不到十箱?!?/p>

澤形的臉色不由得陰沉下來,“是嗎?”

“市場再不景氣,贈品數量再怎么減少也不會只有這么一點?!避缱託鈵赖卣f道。

清子勸道:“茜子,你也不要發這么大的火,我想安西夫人不會隨便打開我們家的贈品。我們去拿贈品時看過現場的情況,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做出這樣的事情也太卑鄙了。一定是那家的夫人看到每年中元節和年末時節我們家的贈品堆積如山就眼紅了。以后再也不放他們家了,我不會把贈品送給那種人。”

“不要這么說。”

“現在什么事都會有?!避缱踊⒅?,雙臂交叉在胸前。

清子站起身來,“我去拿啤酒。卓郎,你也喝一點吧?!?/p>

“那不行,我今天還要開車呢?!?/p>

“噢,你說得對,”清子笑了笑,“我也疏忽了,或許是時差沒倒過來的緣故吧?!闭f完立刻走出客廳向廚房走去。

“這個女人怎么會干這種蠢事!”清子一進入廚房就忍不住破口罵道,“從來沒見過這樣壞心眼的人?!?/p>

其實,清子比女兒更不認同當時所看到的狀況,剛才沒有表露是為了勸慰怒氣正盛的茜子。

沒錯!這個安西夫人真是不可理喻。

剛回來的時候,和她在路上相遇也是這樣,見到我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很慌張,沒說幾句就匆匆地溜了,好像特別怕見到我。

清子回想起光子當時的情景,越發認定她心懷鬼胎。

因為她家的那間小屋總是寄存我家的各種贈品,所以她心里就不平衡了。對了,也許是她那個自視清高的高中生女兒挑唆的吧。她會說“放在我家的東西,拿了理所當然”。

當然,只有通過調查才能知道其中的原因。查看送貨記錄就能知道存放在她家的贈品到底有多少了。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簡單。要是對方惱羞成怒地咆哮“東西都被小偷偷走了”,又該怎么辦呢?

也許那個女人會這樣說:“澤形家是有錢人,以后再也不為你們寄存贈品了?!?/p>

我也可以很大度地回答:“我決不會為這一點小事和你理論的?!?/p>

不過,如此一來,不就中了她的下懷嗎?這樣回答也不好。

“喂,怎么還沒拿啤酒來?!”從客廳傳來了丈夫的聲音。

清子終于清醒過來,一邊說“這就拿來”,一邊匆忙地打開冰箱門。

她呆呆地站立著。冰箱里空空如也。

終于想起來了。

原以為回國后一定收獲很大,那些啤酒、火腿、奶酪之類的贈品必然吃不完,所以在出國旅游前特意清空了冰箱。

冰箱里連一瓶啤酒都沒有。

落 日

他被電話的鈴聲驚醒,心里很惱火,何況又是星期天的早晨。

睡在身邊的妻子絢子慵懶地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說道:“電話鈴響了!”

“啊……現在幾點了?”

“嗯……7點左右吧?!?/p>

“這么早就打電話來,不理它!”松村徹說著又閉上了眼睛。

但是,那個電話隔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

“混蛋!到底是誰打來的?”松村憤怒地叫嚷著。

妻子猜測道:“如果是你的親密朋友,應該打手機才對呀。”

松村也把握不定,“會是公司打來的嗎?今天是星期天,照理也不會呀。”

“你快去接電話吧?!逼拮犹嶙h道。

“你出去接電話!”松村很不情愿。

“我……連睡衣都沒穿呢?!?/p>

松村這才想起昨晚抱著絢子求歡的事來。兩個人現在都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

“真沒辦法!”松村磨磨蹭蹭地起了床,穿上運動衫后走出臥室。

走廊上,電話鈴聲依然響著,也許對方認為電話號碼沒錯,非得有人接聽不可。

松村拿起電話筒,“請問您是哪一位?”

“是松村君嗎?這么早給你打電話,實在對不起。”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明快的聲音,“你還在睡嗎?”

這個聲音很耳熟,究竟是誰?

“不,我已經起床了,請問,您是誰?”

“瞧你這個人,這個聲音還聽不出來?我是澤形清子呀?!?/p>

松村一聽是她打來的電話,頓時睡意全無,“對不起,我剛起床,還有點迷糊?!?/p>

“呵呵,沒關系?!鼻遄有Φ?,“絢子還好嗎?”

“托您的福,她還好?!?/p>

“圭子已經上小學了吧?”

“她明年才上學。”

“是嗎?時間可過得真快!”

“是啊,請問您找我有什么事?”

“嗯,我是有件特別重要的事要問你?!?/p>

“哦,什么事?”

“我家一到夏天總要去海外旅游。今年先生退休了,時間比較寬裕,所以一家人就去歐洲游玩了一趟。”

“那很好啊?!?/p>

“可是,現在出現了一件怪事,你們公司不久前給我家的中元節贈品不知送到哪兒去了?!?/p>

“啊,有這樣的事?”

“你們送的數量和對象很多,送貨員也許為了圖方便就把給我家的贈品送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叫他們再給您送一次好了?!?/p>

“可以嗎?這樣不太好吧?不過,我先生一直非常喜歡你們送的贈品?!?/p>

“您不必再說了……我現在就去百貨公司?!?/p>

“實在對不起,再說這也不是你造成的?!?/p>

“沒關系,這事就交給我去辦吧?!?/p>

“謝謝了,我先生知道了這事一定會很高興的。有空請到我家來玩?!?/p>

“好的,我一定來。”

“這么早就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p>

“不要客氣,這點小事不麻煩。好的,我掛了?!?/p>

放下電話筒后,松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絢子來到他的身邊,“哪兒打來的電話?”

“是澤形夫人打來的?!?/p>

“找你有什么事嗎?”

“說沒有收到我們公司的中元節贈品,懷疑送錯了地方?!?/p>

絢子皺起眉頭,“她還在等啊,今年不是決定不向澤形先生家送贈品了嗎?”

“這個我知道。可是聽她話的意思,我今天還得去公司為她張羅贈品,真沒辦法?!?/p>

“你說過,澤形先生退休后就不送贈品了?!?/p>

“我是說過這話,但沒想到澤形夫人還會打電話來催?!?/p>

“難道是澤形夫人明知故問嗎?你們公司也不是第一次給她家送贈品了?!?/p>

“不管怎么說,既然她開了口我總得送點東西應付一下,價值低一點的贈品也沒關系?!?/p>

松村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的一個好覺全給她攪了?!?/p>

松村徹是K食品公司的推銷員,和N產業有著長期的業務來往,也經常得到澤形的關照。

澤形還是他和絢子結婚的介紹人。

現在,松村已經結婚八年了,澤形也退休了,所以松村決定不再向澤形家送贈品。

“你打算年末時節也自費給他家送贈品嗎?”絢子問,“圭子快要上小學了,家里的開支會越來越多?!?/p>

“嗯……還是先把眼下的事應付好再說吧?!彼纱逭f著,把頭轉向一邊,“哎?你怎么起床了?”

只見圭子睡眼惺忪地站在他們面前。

“媽媽……”圭子撒嬌地叫道。

“肚子餓了吧?稍等一下?!?/p>

圭子噘起了小嘴,“我要喝牛奶!”

“原來如此!”清子放下電話筒,發出一聲感嘆。

為了解開心中的疑團,清子想打電話問個究竟。但在打電話之前,她又有些猶豫。如果對方冷冷地回答:“我們不送贈品了……”那該多令人難堪呀。

清子考慮了半天,最后決定給松村的家里打電話。她不相信松村會忘了送贈品。

果然不出所料……

清子沒有多加猶豫,立刻打了茜子的手機。

“喂!喂!是媽媽嗎?”

“你還在睡覺?”

“那當然。有什么事嗎?”茜子有些不高興地問道。

“我只想對你說說那間小屋的事?!?/p>

“小屋?哦,您是說中元節贈品的事嗎?”

“是啊。剛才我向你爸爸給他做媒的松村打了電話,說他的贈品可能送錯了地方。”

“他怎么說呢?”

“他說給我家再送一次?!?/p>

“真的嗎?那么說之前是送錯了?”

“看樣子是這樣的。我實在忍不住了,直接給他打了電話。”

“這樣說不太好吧,太明顯了。”

“我也這樣想過。但不知道該怎么辦。”

說到這兒,清子下意識地感到丈夫已經起床,并且來到了自己的身邊,于是趕緊對茜子說了聲“我待會兒再打給你”,就掛斷了電話。

清子轉身問丈夫:“你今天怎么起得這么早?”

“今天是星期幾?”丈夫答非所問。

“星期天呀。你不再睡一會兒嗎?”

“我已經睡夠了。即使是星期天也沒必要睡懶覺?!睗尚螐V介說著伸了一個懶腰。

“你怎么眼睛這樣紅?”清子有些疑惑不解,“昨天也是這樣的紅眼睛?!?/p>

“是嗎?”

“你不要在我面前假裝不知道……是晚上沒睡好嗎?”

“也許吧?,F在退休了,生活的節奏都亂了套。我長期習慣了上班的規律?!睗尚斡謫枺皥蠹垇砹藛??”

“我這就去拿。”

清子立刻去大門口拿了報紙回來,剛進入客廳,就看到澤形正在打電話。

“啊,是的。你媽媽說話就是這樣,不要太計較。”澤形回頭看了清子一眼,又道,“你媽媽回來了,要不要她接電話?好吧,向大山君問好!”

清子接過電話,“是茜子嗎?”

“我沒什么事,就是想問問剛才你為什么掛斷電話。”

“剛才正巧有點事……”

“清子,剛才你給松村打了電話?”澤形坐在沙發上,一邊看報,一邊問。

“你也聽到了?”

“這種閑事再也不要去管了?!睗尚蚊媛稇C色,“人家是有規定的,不管是誰離開了公司,他們就不送或者少送中元節和年末的贈品?!?/p>

“可是,你……”

“這種催促人家送贈品的事不能再做了,絕對不可以!”

“如果真是少送贈品倒也罷了??墒?,那個鄰居……”

“你就認定是他們干的嗎?連一個證據都沒有,怎么可以把鄰居當作小偷呢?”

“可是,你……”

“他們過去每到中元節或者年末就送贈品來,完全是沖著我的職位送的,現在我的職位沒有了,誰都不會再送贈品,何況他們公司的相關經費也在不斷緊縮?!?/p>

“你……”

“好了,這事到此為止,不許再做這種丟臉的事了?!睗尚尾荒蜔┑卣f著,繼續看他的報紙。

清子正要離開客廳,突然回過頭對丈夫說道:“你……”

“又有什么事?”

“你把報紙拿顛倒了?!?/p>

清子感到丈夫有些口是心非。他剛才說話的口氣雖然很硬,卻明顯流露出備受打擊的神態。

痛 恨

“難得放了暑假,還要搞什么排練……”

安西素子在車站上了公交車后,忍不住發起了牢騷。雖然對俱樂部的排練表示不滿,但她并沒有討厭俱樂部。

素子的膝蓋上放著一只裝著長笛的樂器盒。

她在吹奏樂俱樂部里擔當吹奏長笛的角色。

由于每年的秋季都要舉行吹奏樂比賽,所以俱樂部不得不在暑假里也要求每個成員定期去學校進行排練。

當然,這種活動對素子來說也有一定的樂趣,她可以在回來的時候和朋友們一起共享自己最喜歡吃的甜品。

“馬上就要發車了!”公交車上的播音器里傳來了錄制好的聲音。

現在已是傍晚,但離下班的時間還早,公交車上的乘客都有座位。

引擎一發動,公交車立刻輕輕地搖晃起來。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大爺剛上車,好像還沒有站穩,隨著車體的晃動,一不小心就倒在素子的膝蓋上。

素子抓住老人的手腕,小心地把他扶起來,關切地問道:“您不要緊吧?”

“啊,對不起,把你弄痛了……”

“沒關系,快請坐下吧?!?/p>

老人倒下的時候,把素子膝蓋上的樂器盒碰掉了。

素子的旁邊正好有個座位,老人就坐在那個座位上不停地喘氣。

素子撿起掉在車廂地板上的樂器盒。

老人歉疚地說道:“真對不起,盒子里的樂器不要緊吧?”

“沒問題,它是不會壞的?!?/p>

“噢,那是什么樂器?”

“長笛。我常帶著它去俱樂部排練。”

“是長笛嗎……”老人點點頭,小聲說道,“我家隔壁鄰居的女兒也經常在家里練習吹長笛?!?/p>

素子覺得這個老人很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啊,想起來了,難道是他?!

素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老人的側臉。

這個人……一定是……

對,他就是隔壁的澤形先生。

他今天為什么會乘公交車呢?

素子一時啞然,感到不可思議。在她的印象中,澤形先生平時總是一身光鮮的西裝革履,系著領帶,乘坐公司派來的豪華轎車上下班。

素子不時地看著澤形,暗自把他和自己的父親加以比較。心想:“如果他在公司上班,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坐在素子旁邊座位上的澤形和平時迥然不同,原先的形象不見了,只是一個后背微駝、穿著皺巴巴襯衫的普通老頭。而且須發皆白,皮膚干燥,完全沒有往日的風采。

不僅如此,素子對澤形的眼神尤感困惑,那是一種茫然無助的呆滯目光。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素子很想知道原委,但是無法和澤形搭話。

下一個車站就得下車了,素子站起身,準備向下車的門口走去,她忍不住回頭看了澤形一眼。

澤形完全沒有注意到素子的舉動。

素子終于鼓起勇氣開口道:“澤形先生,到家了,您不下車嗎?”

澤形疑惑地反問:“你說什么?”

“我說您不在這個車站下車嗎?”

“這個車站?”澤形連連眨巴著眼睛,“噢,對了,我是在這個站下車?!?/p>

“那就一起下車吧?!?/p>

這時,車門開了。素子拉住澤形的手,大聲說道:“對不起,您快下車吧?!?/p>

公交車開走了。

“謝謝!”澤形說道,“我差點乘過站了。”

“我在天熱的時候,也會有一時迷糊的情況?!彼刈有τ卣f著,“我告辭了。”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是您的鄰居?!?/p>

“啊……是嗎?”澤形的眼睛恢復了一點往日的光彩,“這么說,鄰家吹長笛的小姑娘就是你了?”

素子笑道:“我吹得不好?!?/p>

這時有人沒好氣地叫道:“爸爸!你在干什么?”“是茜子啊。”

這就是澤形的女兒嗎?素子平時難得見到她。

她為什么臉色這般難看?

“爸爸!”茜子叫嚷著走過來,一把拉住澤形的手,“跟我回家吧?!?/p>

“好的,不要急,我自己走。”澤形回過頭,笑著對素子致謝,“多謝你的幫助!”

“不客氣……”

茜子拉著父親往家里走,同時滿懷敵意地斜視著素子,“你不要多管閑事,難道不知道嗎?”

看到對方氣勢洶洶的樣子,素子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當時真是大吃一驚!”晚餐的時候,素子對家人這樣說道。

“她就是這樣的人?!惫庾狱c點頭,“你當時嚇壞了吧?”

“她那副兇相您受得了嗎?”

光子端起茶碗,說道:“這個小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當著你的面說出這種失禮的話來?!?/p>

“嗯……雖然看到茜子這樣我有些吃驚,但沒想到澤形先生會突然老得那么快?!?/p>

“鄰里街坊也有這樣的議論。”光子道,“澤形先生已經退休了。他好像在退休后一下子老了許多?!?/p>

“不過,我總覺得他的變老不是那么簡單呢?!?/p>

“連下車的車站都忘了,真沒想到。聽說他白天常常去公園,坐在條凳上發呆,和以前的澤形先生完全判若兩人?!?/p>

安西聽著母女倆的對話,同情地嘆了一口氣,“真是個可憐的男人,他失魂落魄地忙亂著,不知道退休后該干些什么?!?/p>

光子嚴肅地看著丈夫,“你也得從現在開始好好地想一想了,退休后準備做些什么?!?/p>

“我真是想不通。”素子插嘴道,“他家的女兒為什么要那樣兇巴巴地斜眼看著我?!?/p>

光子笑道:“我也不清楚,也許擔心你對她的父親說了什么她的壞話吧?!?/p>

“不要再猶豫了?!避缱诱f,“爸爸,如果放任不管,這事會越來越嚴重的?!?/p>

“這倒是真的?!鼻遄痈胶椭斑@種事無法想象,只有那個人才干得出來。”

盡管受到丈夫的批評,清子還是向好幾家客商打電話詢問,對方無一例外地先是吃驚,接著又說“我們再送一次”。

托這些人的福,澤形家又多了七八個贈品箱,茜子就是來娘家拿贈品的。

茜子道:“該怎么對待那個鄰居呢?我覺得完全可以起訴他們,但爸爸好像不愿那么做?!?/p>

就在這時,大門的門鈴響了。

“來啦!”清子大聲說道,隨即起身朝門口的對講機方向走去。

“是誰來了?”丈夫探出頭來問道。

“我這就去看看?!?/p>

“快去,如果是送贈品的馬上把贈品拿回來?!睗尚畏浅UJ真地說道。

“放心吧,錯不了。喂,你是哪一位?”

對方回答是百貨公司派來送贈品的。

于是,清子走出大門,收取了一份中元節的贈品。

澤形見了贈品后,口中不停地念叨著:“太好了,太好了!”

清子也興致勃勃地說道:“是水田君那兒送來的,不知是什么贈品,我去打開看看?!?/p>

澤形跟著清子走進客廳,一邊還念叨著:“是啊……那太好了?!?/p>

茜子道:“看來爸爸也是喜歡禮品的喲?!?/p>

澤形點點頭,“我當然喜歡,也是忘不了的?!?/p>

清子打開了贈品的包裝紙,突然停止了動作,若有所悟地說了聲:“原來是這樣啊?!?/p>

茜子問道:“怎么啦?”

“我突然有個想法?!鼻遄涌粗缱?,“我們和你父親三人一起去溫泉泡澡怎樣?”

“溫泉?”茜子有些猶豫,“不安頓好照夫,我出不去呀。”

“當然把照夫也帶去嘍。小孩應該不會怕泡溫泉吧?”

“那叫我先生也一起去行嗎?他沒有暑假,還沒有和我們一起玩過呢?!?/p>

“好吧,好吧。”清子笑道,“那你問問卓郎什么時候有空,我們再安排行程?!?/p>

“太好了?!避缱于s緊拿起手機給丈夫打電話。

母女倆正聊得起勁,根本沒有注意到澤形一邊輕輕地咳嗽著,一邊悄悄地走出了客廳。

“這下好了……”澤形自語道,“這事不用麻煩鄰居就結束了……太好了……”

小 屋

這也許絕不是單純的偶然現象。

即使不能說是神靈的神通廣大,也應該視作一種超人類的“意志”作用。

半夜,素子突然感到口渴而驚醒了,這種現象過去非常少見。

“肯定是晚飯的菜太咸了?!彼刈余止局鸫玻缓笞哌M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罐烏龍茶慢慢地喝起來。

突然,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啊,現在是什么時候了?”素子暗自納悶,抬頭一看,掛鐘的時針正指著凌晨2點。

素子有些猶豫。這個時間段過去從沒有電話打到家里來。

如果是關系密切的親友,一般會直接打手機的。

隨它去吧,不用接這個電話!

素子心里這樣想著,卻不由自主地走進客廳,打開燈,拿起了電話筒。“喂,喂!”素子有點不高興地叫道。

“您這兒是安西先生的家嗎?”對方的聲音很輕,似乎相隔的距離較遠。

“是的……”

“那您是……”素子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一下子想了起來,“您是澤形先生吧?沒錯,就是您。”

“我是澤形,你是……”

“我是安西素子,前些天在公交車上見過您?!?/p>

“果然是你啊。太好了?!?/p>

“有什么事嗎?”

“最近這段時間一直給你家添麻煩了?!?/p>

“您說什么呢?”

“我有事拜托你?!?/p>

“拜托我?什么事啊?”

“我的時間不多了?!?/p>

“這?”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現在我還有一個心愿未了,就是想聽聽你吹奏長笛?!?/p>

“吹奏長笛嗎?可是……”

“已經沒時間了。我就拿著電話筒聽吧?!?/p>

“就現在嗎?”

“對。我提出這種無理的請求實在對不起,不知道可以嗎?”

“知道了,”素子說,“我這就去取長笛,請您稍等一下?!?/p>

素子趕緊到自己的房間取了長笛回來,并把分成三截的笛管連接起來,然后拿起電話筒,“喂,喂!澤形先生,我要吹了,您在聽嗎?”

“嗯,我在聽?!?/p>

“好吧,我開始吹了,吹得不好您不介意吧?”

“哦,沒關系!”

素子把電話筒輕輕地放在桌子上,拿起長笛吹了起來。

她過去吹的都是練習曲,很少像今晚表演一樣地單獨吹奏一首曲子。

素子憑著自己的記憶,慢慢地吹起一首《搖籃曲》。

在萬簌俱寂的深夜,這委婉親切的樂聲像泉水一般靜靜地流淌著……

一曲吹完,素子對著電話筒羞澀地說道:“我只會吹這樣的曲子?!?/p>

澤形感激地回答:“吹得太好了。謝謝,謝謝!”

“澤形先生……您在哭嗎?”

“對不起,年紀大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真的非常感謝!”

“不用謝,這點小事,算不了什么……”

“我真的很開心,再次感謝!”

“謝謝您的夸獎?!?/p>

“那就再見了。”

“晚安!”

掛上電話后,素子依然拿著電話筒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首先看到這條電視新聞的是光子。

“啊呀!”她發出一聲驚叫,失神地盯著電視。

“媽媽你怎么啦?”素子不解地問道,隨即也朝電視看去。只見電視上正顯示出澤形的照片。播音員旁白道:“澤形先生和家人外出旅游時發生了意外。昨天深夜,警方在旅館后面的樹林中發現了上吊自盡的澤形先生的尸體。”

素子聽了并沒有特別吃驚,似乎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

光子驚詫地嘆道:“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電視上的澤形照片表情復雜,似乎在傳遞某種難以言喻的信息。

“真可憐啊!”光子又發出一聲嘆息,“他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p>

悲劇還在延續。

那天晚上的電視新聞中,素子一家又聽到了“澤形的妻子清子緊隨其夫而去,在旅館附近的橋上跳河自盡”的噩耗。

“是誰在敲門?”安西揉著眼睛問道。

“這么早就有人來,真是怪事……”光子伸著懶腰,慢慢地起了床。

今天是星期天,現在才早上剛過8點。

“請問你是哪一位?”光子走到門口的對講機前,剛問了一句就“哎呀”驚叫了起來。

“媽媽,你怎么啦?”穿著睡衣的素子走了出來。

“是百貨公司的送貨員,給澤形先生送贈品的?!?/p>

母女倆不禁面面相覷。她們事先并沒有得到鄰家的寄存委托。

“請稍等!”光子慌忙換上外衣,朝大門口走去。

打開大門,光子不由得愣住了。三個送貨員一起站立著。

“我們都是給澤形先生家送贈品的?!逼渲幸蝗诉@樣解釋道。

三個送貨員代表三家百貨公司,每人抱著五六個贈品盒。

“那……請進吧,”光子說著開了大門,自己率先往里走,“請把東西放到那間小屋里?!?/p>

光子在所有的送貨單上代簽了字后,終于輕松地舒了一口氣,“東西暫時放在這兒沒問題,但我們該怎么處理呢?”

素子安慰道:“不要緊,他家還有女兒在嘛。”

“對,那就趕快和她聯系吧?!?/p>

剛關上大門,門鈴又響了。

光子開門一看,一個渾身是汗的送貨員雙手抱著小山似的贈品站在門口。

送貨員道:“這是送貨公司送給澤形先生的贈品?!?/p>

“好吧,就放到那間小屋里。”

送貨員剛走,一輛小型送貨卡車又駛到安西家的門口停下了。

“這是怎么啦?”光子不由得大吃一驚。

“媽媽。你看!”素子指著小屋里各種寫著“殘暑慰問”字樣的贈品,對光子說道,“還有這送貨單上的留言。發貨商各不相同,但留言的字是相同的?!?/p>

“噢,這倒是真的?!?/p>

素子道:“同一個人,花大錢從四面八方給澤形先生送贈品,這是為什么?”

光子恍然大悟,“這字體我見過,是清子寫的啊?!?/p>

素子愕然,“是清子夫人寫的字?”

母女倆趕緊看送貨單上的留言:“我們去溫泉……外出期間,請把贈品送到它自己的家,也就是送到那間小屋?!?/p>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素子驚呆了,“這到底是為什么?”

光子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清子把這間小屋都快塞滿了?!?/p>

那天,安西家的門鈴響個不停,各種贈品不斷地堆積在那間小屋里。

到了晚上,整間小屋都塞滿了贈品。

素子驚得瞪大了眼睛,“這么多啊,嚇死人了!”

小屋里,如山的贈品似乎變了形,幻化為清子端坐的形象,她的臉上露出高傲、滿足的微笑。

“媽媽!”

“怎么啦?”

素子輕輕地說道:“這個年末不會有人再來送贈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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