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將他的汽車停在了滿銀哈里斯銀行(BMO Harris Bank)旁邊Dunkin'甜甜圈店的停車場,然后下了車,踩著路邊厚厚的積雪深_腳淺一腳地走著。他走得很慢,右手緊緊握著一支拐杖,不停呼出白色的哈氣,像蒸汽機似的。那天早晨伊利諾伊州奈爾斯市(Niles,Illinois)的氣溫只有華氏26度,這個男人穿著深色的鵝絨夾克、黑色套頭毛衣、牛仔褲和膠底球鞋。他留著厚厚的白色山羊胡子,戴著一副鋼邊眼鏡,在陽光下,鏡面蒙上了—層水汽。
進入銀行后,老人步履蹣跚地來到自助服務柜臺,在一張存款單的背面寫上“打劫”兩個字。他走到一個服務窗口前,把存款單從玻璃擋板下面準過去,并且掀開夾克的左襟,露出里面插在腰間的一把銀色左輪手槍。“我只有6個月可活了。我什么都不怕。”他用平靜而冷酷的聲音告訴面前的銀行柜員。她顫抖著雙手把成捆的鈔票從現金抽屜里往外拿。“我不會傷害你的。”他安扶她道。老人把四千多美元的現金裝進夾克的口袋,往門外走。到大街上他停住了,點起了一支煙,站在那里抽了起來。白色的煙霧遮住他的臉又很快消散。然后,他把煙頭丟在地上,步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車子。
后來,銀行內部和Dunkin'甜甜圈店門外的監控攝像頭都顯示出,劫匪于9∶43走出銀行,直到9∶46才慢悠悠地坐進自己的汽車,并且坐在駕駛座上待了足足一分鐘,才懶散地把車例出停車位開走了。
當晚,芝加哥-地區的—些媒體報道了這次搶劫事件,還公開了—張銀行攝像頭拍下的模糊不清的劫匪照片。—名觀眾給奈爾斯警察局打電舌說當天下午他在The In-Laws餐廳就餐時,就坐在這名劫匪旁邊,那個老人說他的名字叫沃利(Wally),還隨口提到自己剛剛從監獄里出來,到這里看望一位前女友。爆料人認為他的前女友就在那家餐廳工作。
看到這條新聞的還有一位緩刑犯監督官,他立刻認出了自己的犯人:73歲的沃爾特·翁貝豪恩(Waher Unbehaun),他是一名職業罪犯,最近一次獲刑是因為搶劫銀行而入獄13年。第二天一早,監督官與警方見面,幾個小時之內,兩名奈爾斯警察局的偵探和—名聯邦調查局探員來到那家餐廳,對女招待進行詢問,她身材壯碩,頭發染成了赤褐色。起初她不愿提供任何信息,只承認她的前男友確實曾經來過這里。她已經有15年沒有見過他,他就一下出現在面前,想給她看看自己嶄新的汽車,還想約她出去。她對沃利早已沒有興趣,不過直到警方以被捕相威脅,她才說出了他的住址。
在那之后,搜捕工作就進展迅速了。警探們驅車前往芝加哥北部的五大湖汽車旅館(Great Lakes Hotel),旅館老板確認有—位沃爾特.翁貝豪恩住在114號房間。他們查詢了門外停著的那輛灰色英菲尼迪轎車的車牌號,發現那輛車是翁貝豪恩租來的。警方讓旅店老板給沃利的房間打電話,告訴他賬單有些問題,讓他到前臺來—趟。然后他們在街對面的停車場埋伏待命。
那時已近傍晚,五大湖地區荒涼如墳地,此時,老人走了出來。警察們等著他一步步踩著積雪前行,三步、四步、五步……然這里嗎?”
“知道,我知道你們為什么在這里—一因為我搶了那家銀行,”他回答。“帶我回家吧。我現在想回家了。”
“回家?你回不了家了!”警察恥笑道。“你搶劫了銀行,你要坐牢。”
“對……那里就是我的家,”老人回答。然后他主動提出向警方出示自己搶劫時使用的槍械。“請一定要在報告里寫上我使用的是已經上膛的武器,”他后來告訴警方。“那會讓我多坐多少年牢?二十年?”
沃爾特,翁貝豪恩于2013年2月10日星期日下午四點半左右被捕,此時距離銀行劫案發生后大約30小時。他的犯罪記錄能夠回溯到50年前—一偷竊車輛,持械搶劫,兩次從聯邦監獄逃脫,其中一次還劫持人質。算下來,這個老人已經在監獄里度過了40年。
被捕之后,翁貝豪恩被送往奈爾斯派出所。當晚10點左右,3名追捕他的執法人員——聯邦調查局探員查德.皮翁泰克(Chad Piontck)和奈爾斯當地警察約瑟夫-帕格利亞(Joseph Paglia)以及杰瑞·摩卡多(Jerry Mercado)到派出所審訊他,煤灰磚砌成的走廊里燈光昏暗,兩側都是上了漆的不銹鋼柵欄門,每—扇門上都寫著“羈押室”。帕格利亞打開了其中—扇門,里面的囚犯已經在床上躺下,連鞋子都脫掉了。
“沃爾特!”帕格利亞說。能夠在一間戒備最為森嚴的監獄里服刑。因為每一處這類監獄里都有他的朋友,他說,他也并不介意被連續關好幾個小時的禁閉。在戒備最嚴的監獄里,你會有自己的單間牢房,沃利喜歡繪畫。關禁閉能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從事藝術創作。
“如果你那么想回到監獄里,為什么不自首?”皮翁泰克問他。
“因為游戲不是那個玩法,”沃利回答。“我是個犯罪分子,你們是警察。我犯了罪,你們就應該來抓我。我給你們留下了足夠的線索,我也沒躲藏。我知道那家賣甜甜圈的商店外面裝了攝像頭,我就特意把車停在那里。”
他選擇搶劫銀行是因為“我不想去搶糖果店那種沒意思的地方”,他告訴警方。他不想搶劫別人的“辛苦錢”。但是—個聯邦保險銀行就不同了,沒人會損失什么。他還問到了那位柜員——他想確保她沒事。“我不會傷害她的。”他說。至于說他自己只有6個月可活,好吧,是假的;他這么說只是為了讓她相信他是認真的。但是當警察問到他怎么得到那把槍的,沃利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我不會告訴你們,這是規矩,我不會告密。”
第二天一早,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們來接他,沃利跟帕格利亞和摩卡多告別。“謝謝你們送我回家。”他告訴他們。
摩卡多:“我們兩人則面面相覷,心里想,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帕格利亞:“我還從沒遇到過有人因為我逮捕他,讓他重返監獄而向我致謝。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之后感覺簡直好極了,好像我真的幫了他—樣!”
我在芝加哥一個臨時羈押所里見過沃利一次,那也是我們唯——次見面。我被帶進采訪室的時候,沃利已經坐在里面了,他穿著—件寬松的橘色囚服,兩手叉腰,鋁質拐杖就在手邊,他的目光直率而有活力。我幾乎立刻感覺到—種毫無廢話的氣場。雖然他看上去很和藹,滿頭白發,身體不太靈活,他的目光中有—種不時閃現的寒意。正如帕格利亞警官說的,“他給人的印象是個兇悍的家伙。我是說,你看到他的樣子時并不會覺得他是個‘小老頭’。”
沃利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不希望我把這篇報道寫得很傷感。他說自來自體面正派、努力工作的家庭一他的父親曾經為干洗店開車,母親是辦公室職員,他哥哥和姐姐也都過得不錯一“所以混成這樣都是我自己的原因。”他總是出去野,跟壞孩子們混在一起:“我們就像磁鐵一般粘在一塊兒。”最主要的,他喜歡打架。他還只有別人膝蓋那么高的時候就已經在學校打群架了;長大以后,他還學了拳擊和柔術。
他犯罪生涯的大部分時期都在替黑幫收保護費。跟他—起混的那幫人喜歡看他打架,所以他們故意向別人挑起事端,只是為了看沃利露一手。“我從來沒怕過。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就是不知道害怕。我可能就沒長害怕那根筋。”
他和那些“有暴力傾向的家伙”在一起最舒服,他告訴我。他們有同樣的幽默感,他們覺得好笑的事情,別人都不覺得好笑:“罪行嚴重的犯人混在—起的時候會讓你吃驚,他們相互之間是有一種吸引力的。”在監獄里他很受尊敬—一部分由于他坐牢年頭夠為一個犯罪分子。“我經常讀書,”他說。“我幾乎只讀小說,因為我是個有夢想的人,知道嗎?很多人不相信我的這一面,但是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真的,我發誓!我是個內心很柔軟的人。”
在監獄里,他的每日作息都是按照就餐的時間來安排:食堂每天的早午晚三餐像鐘表—樣準時。他從圖書館借書——李怡爾德(Lee Child)和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的小說——并在上午閱讀。下午,他會和一個新認識的朋友,來自喬治亞州的—名律師在院子里散漫地散散步。諷刺的是,年輕時他天不怕地不怕,老了以后他反而開始患上恐慌癥,監獄里的醫生給他開了抗焦慮的藥物。他不怕任何能看到的東西,但這種不知來自哪里的恐慌卻讓他崩潰:感覺就像是一只瘋狗跑進了濃濃的霧中,一只看不見的瘋狗。
當我們的談話涉及情感,沃利有時候會狂笑著告訴我,“不,不,不,我今天不會告訴你任何愁善感的事情。”
最終,他被轉移到一間有3名獄友的牢房,這并非他夢想中的生活。“我不太高興,不過我蹲監獄本來也不應該是圖高興。”他說。當我提到奈爾斯警察局那間小小的牢房,以及他堅持待在里面的情景,他似乎有點兒迷惑,好像根本想不起來。一陣沉默后,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不……我不”想離開那間牢房。“
在聯邦調查局的案卷中還隱藏一個有趣的細節:“翁貝豪恩想要數清楚他從銀行里搶來的錢,但是他一直糊里糊涂的記不得自己數到哪里了。”
沃利的律師理查德麥克里斯(Richard McLeese)第一次與他的客戶見面時,是沃利2013年2月那次被捕之后,他看上去并不像警方提審時的那個自信而難搞的家伙。但反,麥克里斯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困惑、精疲力竭、滿眼絕望的老人。沃利對搶劫罪認不諱,他的判決聽證會被安排在一年之后的2014年4月。正在那次聽證會上,案情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走向。麥克里斯說,沃利的案件“毫無疑問是我從業30年來經手過的最悲傷也最讓人不舒服的案件之一”。沃利與他以往辯護過的任何一位客戶都不—樣,麥克里斯告訴法庭,因為其他人都極力想要避免坐牢。“對于麥克里斯來說,沃利是在利用司法系統來實施慢性自殺。麥克里斯繼續說,雖然目前的情形已經讓人很不安,但還不只如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沃利的這種命運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1992年,沃利開始了自23歲第—次入獄以來最長的一段獄外生活。當時他52歲,剛剛服完10年的刑期。接下去的6年里,沃利平靜守法地生活著。他開了家小公司,主要業務是翻新浴室和廚房。他做了幾次背部手術。到他那個年紀,很多犯罪分子的暴力傾向都開始逐漸消失了。
然后,1998年1月,沃利在莫頓格羅夫(Moon Grove)搶劫了一家銀行,那里距奈爾斯的那家滿銀銀行并不太遠。15分鐘之內他就因搶劫罪被捕,并且無法對警方、律師和法官陳述犯罪理由。這件事相當蹊蹺,所以法官下令對他進行精神能力測試。沃利很快被診斷出患有輕度至中度的癡呆。
他的醫學報告上顯示:“翁貝豪恩先生提及他多年來一直覺思維混亂,易迷失方向,并且喪失記憶力,在過去兩年中這癥狀有明顯加劇。”醫生懷疑他患有早期阿爾茨海默癥,但只能確診他為一般性癡呆。
不過,醫生最終還是宣布他可以出庭受審。他因搶劫銀行被判處了15年半的刑期。他服完了刑,并在2011年8月重獲自由。即使他被確診有癡呆癥,在他的緩刑令里卻并沒有強制他接受醫療或者精神治療的要求。所以,他回歸社會的時候,已經患上了—種漸進性的認知障礙疾病,雖然發展緩匣慢但最終一定會導致他的腦細胞萎縮,讓他曾經熟悉的世界變得面目全非。
沃利在距離密歇根湖幾個街區之外的單間公寓大樓里找了—個房間。他有些茫然。不過,他還是在新居安定了下來,買了一些繪畫材料、一臺小空調和一臺更小的電視。然后,次年一月,沃利的姐姐勸他南下搬到南卡羅來納州去住;她和她的丈夫為他在洛克希爾(Rock Hill)的郊區租了一輛房車。
雖然已經住遍了全美國的監獄,沃利卻從來沒有在芝加哥北部之外的地方生活過。現在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被他稱為“鄉間天堂”的地方,棲身于一個小小的房車營地內所有鄰居都加起來只有5個人。他沒有車,他的兩個股骨頭都在壞死,所以他每周6天都只能待在房車里。每周三,他姐姐開車來帶他去采購食品。他在沃爾瑪超市買東西,用自己的社會保障支票付賬,然后他姐姐和他會去一些他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吃飯,然后她再把他送回去,那就是他每周唯——次與社會接觸的機會。他告訴自己的緩刑官,他過著隱士般的生活,跟關禁閉差不多。
“那里沒人認識我,連我姐姐都不認識我,因為我上次見她還是七八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沃利說,她家里沒人贊成她安排他到南方來住。“這很讓人傷心,因為我周圍的人都很冷漠,因為我的生活經歷。我覺得是這樣,知道嗎?”
2月初,沃利租了—輛灰色的英菲尼迪,打包行李北上,沒有跟姐姐道別——他要回到老家芝加哥,并且計劃去探望—位舊女友,希望能夠再續十年前斷掉的情緣。入住五大湖汽車旅館之后,他去了前女友工作的餐廳。“我們可以出去坐坐,聊聊舊時光,然后看看我們還能否繼續下去。”不過她并沒有興趣重新和他扯上關系。他驅車經過童年時的家,看到房子被圍上了柵欄。他所有的朋友都是罪犯,不是死了,就是在監獄里。他坐在汽車旅館的房間里,盯著地板。2月9日一早,他在腰間別了一把手槍,開著租來的車前往奈爾斯的滿銀銀行。
奈爾斯搶劫案宣判之前,沃利有機會對法庭進行自我陳述。麥克里斯和法官都注意到,沃利不再呈現出一年前的那種崩潰與緊張的情緒。實際上,他確實洗新革面了:他不再希望余生在監獄中度過。他能夠換個方向重新思考人生,或許是因為他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里——監獄的牢房、囚車、法庭等等——這因素反而讓他感到安心,并且他與自己的律師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把“瑞克”當成好朋友,還送給他兩幅精心繪制的鉛筆速寫。其中一幅的是—個滿臉皺紋的古代秘魯婦女,另一幅是戴著眼鏡的非洲胖女人。沃利看起來更加鎮定,不再魂不守舍。“法官大人,關于我的律師以及檢方的陳述,雙方都是對的。我這輩子一直很不安分。我不想死在監獄里。我現在唯—想做的就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我想住進一家養老院,繼續畫畫。我這一生都是藝術家。”他為自己斯犯的罪行道歉,并且告訴法官,如果能夠換取幾年的自由身,無論她規定什么樣的醫療監管,他都愿意配合。
這一次,法官特別確認沃利出獄后會得到幫助。她在他的刑期上添加了3年的監外看管,這是法律允許的最長期限了,同時還特別指定他在此期間需要—直接受精神治療。
去年秋天的—天,我驅車來到南卡羅來納州的房車營地。沃利覺得我去那里簡直是瘋了——那兒什么都沒的看!但是我想看看那個對他來說比監獄還要糟糕的地方。
從一條蜿蜒曲折的雙車道山路拐出去,駛過一段砂土路,就來到了這處房車營地。沃利的房車在停車場的最遠端,緊挨著樹林。我剛一下車,他的鄰居,一個苗條的棕發女人就出來跟我搭腔,她的眼神里充滿關切與好奇。沃利告訴她和她丈夫自己在夏威夷有塊地,正在跟朋友們一起蓋餐廳。他們不相信他,因為如果你真有那么多錢,為什么還會住在這種地方?他住在這里的時候養了條狗,她說,——條小吉娃娃,被他取名為塔克(Taco),他離開的時候送給了她的女兒。
她喜歡沃利,她說,但是他不應該獨自生活。他手術后的某一天,她發現他坐在地上,塔克在他周圍不停嚎叫,沃利沒辦法站起來。幾個月里,他的房車變得越來越臟,堆滿雜物。后來,臟亂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她就再也沒有踏進去半步。此外還有一次,沃利早上5點給她丈夫打電話說,有—輛載滿馬戲團動物的卡車就在他的房車旁邊停住,他的門廊前面有個坐輪椅的胖女人。有一小部分癡呆癥患者會產生幻覺,可能是由于癡呆本身加上感染或者藥物或者視覺障礙而引發。沃利有白內障,所以或許清晨時分昏暗的光線導致他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
回到紐約后,沃利和我恢復了平時的電話聯絡。他總是在午飯后打來,那會兒線路不會太繁忙。我們無所不談:他在10年級的時候因為打架次數太多被勒令退學,他爸爸的中風,他媽媽的癌癥,賽馬,倫勃朗。—切,除了癡呆癥。他從未提起,我也無法開口。你怎么能當面對人提這個呢?有時候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腦子突然跟不上了,對于我問題的答案就是一片沉默。時間一秒秒過去,那種沉默似乎變得愈加難堪,我能感到他在努力試圖說些什么,不過最終他會隨便拋出幾句話,并不是對問題的回應,但也不會離題太遠。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說的?可以直接說嗎?” “呃,因為這是非常非常非常私人的事情。我是說,很私密,不過,我不希望你亂寫,因為我想讓這件事作為故事的結尾。必須是結尾,行嗎?”我答應他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長嘆著說了出來。“我有癡呆癥,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這種病,它是阿爾茨海默癥的—種,知道嗎?它時常就會發作。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是我經常假裝沒事,我能夠裝得很像,我很努力去掩飾。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早上發作,早上10點前,這讓我覺得有點兒尷尬。”
有一天早上,早餐后他起身去清理餐盤,他把餐盤放到了一邊,隨后站在那里,手里拿著杯子和勺子,突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們了:他的思維過程開了天窗。另一名囚犯過來—一除了“嘿,老爹,怎么了”之外沒說什么——只是很快教他怎么做。“然后我一下就想起來了,三下五除二處理掉餐具,奪門而出,”沃利說。“但是那種情況會不時發生,真的讓我感到憂心。”
當我問他是否有過任何幻覺,他笑了。“沒有,呃,沒有。”但是他又說,“我能坐在床上盯著地板一小時,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然后我打醒我自己,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比如現在,我都很敏銳,非常敏銳。我很好,我恢復正常了。”我告訴他白內障能夠引發幻覺,但只要被摘除,幻視就會消失。
“你知道,我住在房車里那陣子,我陜瞎了,”他說。“你知道當你把百葉窗簾拉下來的感覺嗎?屋里一下就暗了,我只能看到不到十分之一英寸的距離。過十分鐘以后,我的視力才能恢復,我才能看清東西。”
我對他當時的生活感到震驚。他獨自生活,在南卡羅來納的房車營地里,沒有人真的認識他,日復一日的生活都沒有節奏、沒有范圍,沒有熟悉的景色與聲音,所有的標記都丟失了。訪問過南方之后,我非常理解沃利離開那里“回家”的心情,無論那個家是他童年時居住的芝加哥,還是他最熟悉的、能與老朋友重聚的地方——監獄牢房。他像一個傷痕累累的拳擊手,搖著頭擊打自己的眼睛,想要重新看清周圍的世界。他要看清楚,想明白。我把癡呆癥放在故事的末尾,因為那并不屬于他的人生,而只是他的一種遭遇。73歲的他仍然在尋找自己的身份:他曾經是一名罪犯,是的,但不是惡棍;他多愁善感,但是也別把他想得太過軟弱……他曾經是—個希望坐牢的自由的人,也曾是—個決心重返自由世界的坐牢的人;年老,癡呆,甚至我這個采訪者,都迫使他在自我分裂的時刻重新定義自我。
“我不希望這件事改變你對我的看法。”他說。
“不會的,”我回答。“我覺得你很勇敢。
有一次,沃利告訴我,任何刑期的最初四五年是最難挨的。“在那之后,就無所謂了,真的無所謂,就像生活在監獄外面一樣。”你有自己的生活規律,并且在無意間你已經在這種規律中度過了好幾周,好幾個月,好幾年。4年對于沃利來說眨眼間就會過去,關于出獄之后如何生活,他想了很多。首先,他想在芝加哥地區租一間小房子,能夠讓他余生從事繪畫,他還想認識個好女人。隨著時間一周周過去,他顯得越來越振奮,每次交談都越來越起勁,他開始有一些具體的愿望:“我想去看看我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事情,我想去看看五大湖,我想去動物園,知道嗎?因為我可以給動物寫生。”他想回到芝加哥藝術學院,他已經很多年沒去過那里了。“我想抓住這次機會,因為它再也不會重來了,知道嗎?我的人生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了,不會再有希望了。”而在我看來,他一在74歲的高齡,被關押在聯邦監獄里,有—個壞掉的股骨頭,一個傷痕累累的膝蓋,高血壓,以及日益加重的癡呆—一本人就是希望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