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過膝,蟲鳴如雨,我走了二十年的田間小道,
六十多年來,父親天天走著。
我們停在村口的楊樹林乘涼。林邊就能望見
祖母的墳。我大吃一驚,他竟說不出祖母去世時
多大年齡,他抱歉笑了一笑。接著
把新摘的白糖瓜削好,遞給我。看那堅硬粗糙的
手就知道,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形式主義
和浮泛的情感。清風時來,吹著他的白發(fā),
我的白襯衫,風代我們交談。這輩子,
他知道自己盡了力,問心無愧,因此沒有多余的話
要對這世界說。并且他相信我能過好自己的生活,
哪怕明天死去,也不必再向我交代什么。
吸煙記
2012年,最讓我悲喜交加的事,乃父親因病戒了煙。
而過去的年月,他儼然一座終年煙云繚繞的山崖;
云消煙散,還是當年的他嗎?我最早的記憶之一,
就是到路上為祖母撿煙頭遭父親訓(xùn)斥;窮得買不起
八分錢一盒的“白鵝”,他寧愿吸桐葉,吸著吸著,
桐葉燃起來了,在夜間,明亮溫暖,為這貧寒的家
帶來一縷魔幻的喜劇色彩。中年,煙癮越加大了——
放下鋤頭,碗筷,只要手空下來,他都要點上煙。
——煙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宗教,他的生命。
近年我開始理解——人到中年,當孩子覺得你單調(diào),
而年輕時的朋友,如《廣陵散》絕矣,最要命的
是生計寸寸相逼,你別無選擇。
最難忘,漫長的冬夜,當我被尿憋醒,他仍在為過年
發(fā)愁,煙頭的明滅,與窗外的繁星連成一片。
出 塞
落日向后,白馬在前
我們走過西陵橋
白堤上,斷橋邊,席地而坐
大紅曼舞,小紅清歌
小杯拋了,我換上大杯
再喝一杯,荷花處處開了
再喝一杯,整個西湖都是我的了
我只要再喝一杯
晚霞就沉到水底了
我就可以打馬奔向十九歲了
十九歲,我的新詩
已驚動朝野
滿滿,滿滿一壺劍南春呀
小紅她倒呀倒
倒出了一場大雪
不知何時
我匣中的寶劍,掛在了賀蘭山上
大雪日過棲霞嶺黃賓虹舊居
那時我年輕,不解遲疑,
亂評“因?qū)憣嵍脤嵵兄摗保?/p>
那時杭州話在我聽來,是烏鴉亂叫,
那時我匆匆走過你門前的楓楊,
——下山走一百步即岳廟,
左折西泠橋頭是蘇小小的古墓,
過橋孤山腳下則秋風秋雨埋著秋瑾,
孤山北麓,我尋訪你的老朋友,清艷明秀的蘇曼殊……
那時,我只愛你家小院那棵梅樹,
我見它開花,落花,新葉,枯葉,吐納風雪,
我們嘲笑玉蘭樹下你的小像,
然而,就是這個瓜皮小帽、山羊胡子的小老頭,
用漫長的一生,畫盡了虞山、括蒼山、
青城山、黃山、雁蕩山……中國山水的精微,
在這里,棲霞嶺31號,此刻,我多么渴慕你筆墨之外的
雄偉沉著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