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創造語言,是從對這些有著外部形體的符號命以意義開始的,意義與外形的合一便是語言獲得生命。但語言一旦獲得其特定的意義,并始終只能在具體語境里呼吸著自己的生命,那么它在獲得生命的那一瞬間,實際上即已死去。人們常常會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漫長的厭煩感。這厭煩感來源于外部生活的超穩定性。人幾乎從小就生活在一整套固定不變的僵死語言的對話里,甚至有時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也是這語言中的一個符號——渴望死去的西比爾一樣無聊扎著的符號。從這些語言里,他看不見時間的流動和無常,因而也就無法去意識生的意義與價值。
時間或許也是一種語言,當被一成不變的內容充滿著,它也就失去了本來的流動性,它只意味著各種公文,意義確定的各類準則符號。如此推論下去,所有定性了的語言及被它們包圍著的我們的生活,似乎都意味著像墳場里林立的十字架和墓碑一樣,只能夠被用來祭拜和懷念。這種一成不變的語言處境,正是人類無意義生活之感受,從而不得不對自己的生命產生懷疑和恐懼,并尋求逃避和安全感的根源。
對一個嚴肅寫作者而言,語言是有尊嚴的。它不能夠容忍自己的死亡。它總是強迫性地通過寫作者的喉嚨和筆墨去制造一種復活,這復活即是給我們的語言賦予新的意義,使語言在新生的意義找到自己。這種工作不是,也不可能是一次性完成的,語言乃是在反復的死與生的運作中才獲得尊嚴,所有布羅茨基一再強調:詩歌厭惡重復。就本質的實用性而言,一個嚴肅寫作者對語言空間的不斷拓寬,正是對人類表面生活境況平面感(或平庸感)的強有力改變,它使人感受到高于日常生活的,之外的另一種完全嶄新的鮮活生命力。在那里,人找到了來自心靈深處的光,而當我們聽憑這種光的表達的時候,它也就在我們的語言里明亮起來。只有意義的創造者才能在意義的詢問之途上與永恒的無限相遇。
卡夫卡在描述寫作的不真實感時,曾談到過寫作中那些從四周涌來的虛偽的手。這虛偽的手,我認為正是寫作者在對那引起他寫作沖動的內心意念的把握上,仍欠缺一種自我肯定的純粹度。一旦我們的手寫下任何一個字眼,我們的心里總要高叫:不!這不是我要表達的,或能代表我所要表達意思的那個詞語!而在許多我們相當熟悉的作品里,甚至一個盲人的手指從那上面摸過時,也會被各種用濫了的詞語和意識所劃傷。因為對自我力量的膽怯,對集體寫作的認同,那些已成為職業寫手的被冠以“作家光環”的人,就漸漸地把這寫作的假象當成為寫作本身。這一類的“個體寫作”,作為集體寫作的一個構成,從一開始就被掩埋在面具之中,寫作者本人并不是通過自己的作品來認清自己,而是從眾多具有類似屬性的作品背后去發現的。每當他坐進大腦的反省室里聆聽,也不會在那些一模一樣的統一聲部中,找出屬于自己喉間產生的一絲半點可以辨認的渺小振動,這種寫作狀態,我稱之為寫作的未覺。
真正意義的寫作,是從人的內心出發,為我們對生命的沉思尋找一個形式的過程。它需要在一嚴謹的法則范圍內,被一種意識的結晶體有形化。生命通過我們的思維運作不斷地尋找著自身的形式。但生命本身又充滿流動性,它所需要的形式也就不再意味絕對的永恒。
寫作中的語言,就是需要寫作者給予降生的一群尚在子宮中沉睡的胎兒。然而具有集體寫作特征的作品,在一問世的時候,就已長著一副老人的癡木面孔,它的生便已意味了它的死。所以有的人一輩子都在孕育中,等待著語言的降生,或者他本人這個“子宮”出口的誕生,然而有的人又極可能是個“不孕者”。這一類寫作者多半類似于手工作坊里的匠人。匠人只知道按照一種既定的樣式,不斷地將自己的手藝重復,盡管他也有手藝爐火純青的那一天,但他仍然只是一個匠人——無法從手藝的外在操作上上升到心靈創造水平的匠人。而真正意義的寫作所分娩的嬰兒,卻讓人分明地感到一種鮮活而有節律的心臟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