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園
它的幽暗是我明亮的詩篇,陰濡的春雨間
剩下孤獨的背影,紙窗欞下有隱秘的羞澀
純潔的藍變成憂郁而傷感,它斂收翅膀
時隔多年,我讀它的衰老、疲憊、冷清
這么多年,我無法接受昆曲中的緩慢
它有江南一樣綠色的傷心與清涼
時間以相同的方式傳遞疼痛的關節
粘膩的人世間站滿避雨的行人
石階像夢一樣長,綢質的生活遍布雨水
她倚著門框,目睹消失于雨中的旅人
他們是塵世遺棄的碎骨,有江南的綺綠
它已經衰老,斑駁成靜止的木刻畫
雨已落盡,世事似戲已終結
人走燈未熄,它還照亮孤獨的靈魂
那些門扉,還沒關閉,它們還有
相同的旅程,美麗焚燒它的臉龐
木頭化雷霆,閃電讀石頭的詩篇
墻與雕窗孵化舊夢,溫暖或者冷清
樹木依舊扶著陽光生長,燕卵模仿
春天的啼唱,時間的汁液滋潤流水
一寸一寸地閱讀來自莊園內部的詩篇
從后窗的竹林漂來深井樣的孤寂
廢棄的莊園在黑夜里令人陌生
她用燭燈攔截住時間,點燃宿命
戲
戲里漂浮棋局與春葉,鏡中飛出夜鶯和
烏篷船,黑夜遞給青燈,蒼翠還與遠山
悲傷避雨昆曲,顫音絲絲擠滿蜀中的長廊
你在戲中尋找運河、橋梁、刺繡與漆器
逃難的隊伍隔著國家的荒涼,亂世間
月光破裂屋頂的絲綢,時間如輕燕
脆弱而空茫,昆劇溫暖最冷最涼的心
寒夜的寂寥似輕盈若許的水袖,星星
墜落在霜跡,在后園的銀杏葉片,戰火
切割國家的天空,廢墟中長出殉難者
秋風吹枯青蔥的心,薄暮剔亮逶迤的
長音,苦澀的唱詞返回芬芳迷離的蘭花指
烽煙戰爭,人生本似蕉中鹿,世事恰如
翻覆手,離亂的史間,寒霜鋪滿庭院
碼頭,蜀中的河流不似江南平緩,檐頭
沒有懸掛煙簾,戰爭把生活變得黯暗
墻外有警報、新聞、抓壯丁,院內是雕花
綠樹、大煙,年輕、冰涼的身體,嚶嚶的
唱腔蜷縮寂寞與孤獨,窒悶于姨太太的身份
生活布滿傷感的倒刺,黎民似草自枯榮
春天的師兄已遙遠,戲里戲外的人生
有人似落花,有人住鏡中,有人騎馬
遠行,深夜的臺階,呀的一聲嘆息
明月已斬斷流水,浮云還連接遠山
消 失
楸樹暗夜生長、衰老,乳燕有似是而非的
孤單,薔薇失禮于人,盛開后堂,美與愛
像宗教長駐內心,窗口點燈,山影、蟲鳴
寂靜,白露玉潔冰清,月光青苔漫上臺階
我在燈下攤開夢游式的祖宅,靜守熟悉的
背影,寫詩飲茶,門前的樹在落葉,庭中
親人俱已分離,西風在井口傾聽,從井里
取出枯葉、秋色、宿命,井水中落滿繁星
犬吠,歲月的繩索悠長,一頭系著祖母的
悲涼,一頭牽著孤獨的詩行,我推窗遇見
寒露中秋山與水落石出嘉陵江,春李夏荷
秋日木槿,它們等待我的來臨,用心記住
親人的面容,懺悔似檐滴滲漏,想念與回憶
似斑竹搖動,啊,祖先沉睡在西風中,時間
像花凋落,人似塵土奔走,最后歸于祠堂的
寧靜,幽靜的靈魂在我詩句安棲,河漢照耀
天空藍得極盡純粹,潮濕而閃爍不定的黑夜
四處布滿親人的氣息,井水的星與天空的星
它們都是逝去的親人,我用水桶打撈著浮世
它們或波瀾壯闊,或水波不興,似楸樹站立
啊,我將返回我的命運,在祖居的莊園間
我用詩句來道別親人告別,用祖母的小圓鏡
收藏親人的靈魂,秋風送來詩句舊日的氣味
我低頭那口瘦小的井沿,那里有消失的親人
雪
窗外的積雪與房間的寂靜……在寒冷中
種下慈悲,梅枝在墻角等待來年的春風
山川變瘦,鳥雀不飛,天空荒涼得剩下
雪與烏云,室內的絲綢與玉器冰涼,枝頭
神色嚴峻的梅花與黑鴉,在白色的冬日
動蕩,風灌滿院墻,樹枝與月光在響
她坐在床頭,聽這入院的北風,像刀
刮過屋瓦與窗欞,人生開始一望而盡
她咯血,疾病的軀體屈服青瓦般的命運
寒冷的行跡秘而不宣,她咳嗽,燈火三更
她夢見高深莫測的烏鳥,生命不過驚鴻
從碎裂的鏡面到收斂的燭火,似無痕的夢
雪在枝頭彎曲,病在體里生長,中藥
細微綿長,明月在江中哭泣,寒樹
舉起微焰般的枯枝,窗口落下星斗
滿屋子冷的星與朔冬,寒風是心境
它通宵達旦吹拂血肉中的悲傷,枯井
結冰,人世變涼,往事或故人,與疾病
相迎而來卻又抽身而去,白雪叩敲門楣
天空露出灰暗的神色,它著寒江俯首
她披衣推窗,遠山恍若隔世,它幽暗的
光照亮了塵世與暮色,光陰冷似凍枝
一節一節懸掛屋檐,此刻,人間的冷暖
都披上白雪,熄滅內心燈燭,惟剩冰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