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都在等待一種敲門聲。雖然早過不惑,不再血氣方剛,但那種混合著甜蜜、忐忑、煩惱、無奈和痛苦的感覺仍時常折磨得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我在等待詩歌敲門。
我相信詩歌一直都在我的周圍,她的每一次閃現都非常短暫,稍不留意,就會擦肩而過。這讓我時刻都大睜著眼睛:天空中翻卷的云朵,突然跳出的閃電、暴雨和雷霆;半空中飛翔的鳥,緩緩飄落的羽毛和帶血的啼聲;高樓扭結的鋼筋水泥,微風吹拂的窗簾和一個孤獨的人影;尖叫著飛馳的汽車,迷茫中被運到別處的男人和女人;整齊站立的街樹,閃亮的傷痕、低低的喘息和下垂的蒼綠……都藏匿著詩歌和詩歌的可能。
我只是一個記錄者。當詩歌從周圍的事物中閃現出來,被我看見。我惟一要做的就是默默把她記住,然后小心陳述出來。詩歌的高低,只是陳述的角度和技巧問題。要把詩歌陳述出來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再好的語言也不可能抵達每一個地方。我總從自然的物象里勾勒她的模樣、填充她的色澤、呈現她的啟示,一根青藤可能是她梳落的半截頭發,一棵樹木可能是她布滿隱喻的手臂,一片田野可能是她微微起伏的腹部,一粒草莓可能是她慈航多汁的眼睛……這只是她的外形,她的內在隱藏得很深,無法看見只能感覺,這感覺隱隱約約,這感覺忽明忽暗,這感覺真切而不確定,這感覺虛幻而具質感,它可能是一條小河不可逆轉的凋零,也可能是一顆夜露短暫晶亮的誕生;可能是突然洞開的一縷天光,也可能是慢慢遮蔽的一方幽靜;可能是滾滾沙塵中的金戈鐵馬,也可能是萬物歸隱后的空寂太虛……雖然我經常質疑我的感覺,但我還是要把它傳遞出來,像春天傳遞著綠、夏天傳遞著火、秋天傳遞著香、冬天傳遞著雪……我承認,由于時光讓我近視兼老花,我不可能看清詩歌的全部,甚至只看見了詩歌模糊的輪廓,或者詩歌戴著的面具,但我至少保留了最初、最真、最迷離的感覺。這種感覺離真正的詩歌有多遠,我無法丈量。而正是這種不可言說的距離,賦予了詩歌的堅實內核和至上神性。
當然,詩歌是不會主動找上門的。最漫長的等待,也無法為詩歌架起一座通向心靈的橋梁。這需要對詩歌的虔誠,需要打開心靈的復眼,需要準備足夠的能讓詩歌感到真實、綿厚和放心的內在。這幾乎讓我騰空了內心,丟掉那些喧囂不寧的枝枝葉葉,丟掉那些互相混淆的風聲雨聲,丟掉那些輕薄眼淚的愛恨情仇,丟掉那些含混不清的生生死死……我需要空,需要靜,需要一大片空白,來安放詩歌的圣潔和隱秘。
我置身的世界充盈著太多的無常。很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茫然地四顧著、艱難地生活著、恍惚地思考著。命運的鞭子每時每刻都抽打著我,我傷痕累累卻兩手空空。這些時光的刻痕,已讓我無數次放棄對天空的仰望、對大地的跪拜、對遠方的渴求。是詩歌讓我做夢,是詩歌讓我站了起來,是詩歌給了我無邊的孤獨和寂靜……取出傷口里的刀,我看見了正在形成的花園。
清理后院的雜草,整理內心的波濤,打掃堂屋的陽塵,我努力保持著內心的敞亮和干凈。因為詩歌隨時都可能來造訪,把我內心懸浮的甜蜜、忐忑、煩惱、無奈和痛苦取走,放回最初的位置。
等待詩歌敲門,就是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