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
——寫給詩人阿多尼斯和他流離失所的人民
那是一間老屋,與別人無關
只要流亡者活著——
它就活著,如果流亡者有一天
死了,它也許才會在亡者的記憶中被埋葬
假如亡靈永存,還會歸來
它會迎接他,用誰也看不見的方式
雖然屋頂的一半,已經被炮彈損毀
墻壁上布滿了無聲的彈孔
流亡者的照片,還掛在墻上
一雙雙寧靜的眼睛,沉浸在幽暗的
光線里,經過硝煙發酵的空氣
仍然有烤羊肉和腌橄欖的味道
流亡者的記憶,會長時間停留在院落
那水池里的水曾被媽媽用作澆灌花草
嬌艷碩大的玫瑰,令每一位
來訪者動容,從茶壺中倒出的阿拉伯咖啡
和濃香的紅茶,不知讓多少異鄉人體會過
款待他人的美德,雖然已經不能完全記住
是重逢還是告別?但那親密地擁抱
以及嘴里發出的咂咂聲響
卻在回憶和淚眼里閃動著隱秘的事物
流亡者,并不是一個今天才有的稱謂
你們的祖先目睹過兩河流域落日的金黃
無數的征服者都覬覦你麥香的乳房
當饑餓干渴的老人,在灼熱的沙漠深處迷失
兒童和婦女在大海上,就只能選擇
比生更容易的死的結局和未知
今天的流亡——并不是一次合謀的暴力
而是不同利益集團加害給無辜者的器皿
杯中盛滿的只有絕望、痛哭、眼淚和鮮血
有公開的殺人狂,當然也有隱形的賭徒
被犧牲者——不是別人!
在敘利亞,指的就是沒有被抽象過的
——活生生的千百萬普通的人民
你看他們的眼神,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
毫無疑問,它們是對這個世紀人類的控訴
被道義和良心指控的,當然不是三分之一
它包括指手畫腳的極少數,沉默無語的大多數
就是那些無關痛癢的旁觀者
我告訴你們,只要我們與受害者
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作為人!
我們就必須承擔這份罪孽的某一個部分
那是一間老屋,與別人無關
然而,是的,的確,它的全身都布滿了彈孔
就如同夜幕上死寂的星星……
黑 色
——寫給馬列維奇①和我們自己
影子在更暗處,在潛意識的生鐵里
它天空穹頂的幕布被道具遮蔽
唯一的出口,被形式吹滅的絕對
一粒宇宙的纖維,隱沒在針孔的巨石
沒有前行,更不會后退,無法預言風的方向
時間墜入無窮,只有一道消遁的零的空門
不朝向生,不朝向死,只朝向未知的等邊
沒有眼睛的面具,睡眠的靈床,看不見的梯子
被織入送魂的歸途,至上的原始,肅穆高貴的維度
找不到開始,也沒有結束,比永恒更悠久
光制造的重量,虛無深不可測,只抵達謎語的核心!
①:卡西米爾·塞·馬列維奇(1878-1935),俄羅斯前衛藝術最重要的倡導者,20世紀具有世界影響的美術大師,其代表作《黑色正方形》已成為一種象征和標志。
金駿馬
在草原的深處
它的呼吸如初
紫色的霧漸漸褪色
身體的曲線
融入無邊的黑暗
反光的瞳仁搖曳
那是幽微的存在
沒有星辰的翅膀
此時,停止了——
飛的欲望,四蹄脫落
避開引力的負擔
重新返回了搖籃
無法擦去痕跡
皮毛被晶液浸透
那是天空和宇宙——
不可被分割的部分
唯有一聲響鼻傳來
超然于外,燧石的語言
不會被遺忘的記憶
脊骨的弧線彎曲
等待成為閃電的一刻
只有當黎明的曙光
再次來臨的時候
它的踢踏聲,才會
敲響這大地的鼓面
那幻象的影子,黃金一般
在地平線上忽隱忽現……
刺穿的心臟
——寫給吉茨安·尤斯金諾維奇·塔比澤①
你已經交出了被刺穿的心臟
沒有給別人,而是你的格魯吉亞
當我想象穆赫蘭山②頂雪的反光
你的面龐就會在這大地上掠過
不知道你的尸骨埋在何處
那里的白天和黑夜是否都在守護
在你僵硬地倒斃在山岡之前
其實你的詩已經越過了死亡地帶
對于你而言,我是一位不速之客
然而我等待你卻已經很久很久
為了與你相遇,我不認為這是上蒼的安排
更不會去相信,這是他人祈禱的結果
那是你的詩和黑暗中的眼淚
它們并沒有死,那悲傷的力量
從另一個只有同病相憐者的通道
送到了我一直孤單無依的心靈
即使你已經離世很久,但你的詩
卻依然被復活的角笛再次吹響
相信我——我們是這個世界的同類
否則就不會在幽暗的深處把我驚醒
我們都是群山和傳統的守衛者
為了你的穆哈姆巴吉③和我祖先的克哲④
勇敢的死亡以及活下去所要承受的痛苦
無非都是生活和命運對我們的獎賞……
①:吉茨安·尤斯金諾維奇·塔比澤(1895-1937),20世紀格魯吉亞和前蘇聯著名詩人,象征主義詩歌流派的領袖人物。1937年去世,是前蘇聯大清洗犧牲者之一,死后平反恢復名譽。
②:穆赫蘭山,格魯吉亞境內一座著名的山脈。
③:穆哈姆巴吉,格魯吉亞一種古老的詩歌形式。
④:克哲,彝族一種古老的詩歌對唱形式。
詩人的結局
我不知道,
是1643年的冬天,
還是1810年彝族過年的日子。
總之,實際上,
老人們都這樣說。
在吉勒布特,
那是一場罕見的大雪,
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住在這里的一家人,
有十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
他們驕傲的父母,
都用老虎和豹子,
來為他們的后代命名。
鷹的影子穿過了,
諺語謎一般的峽谷。
大雪還在下,
直到傍晚的時候,
媽媽在嘴里喃喃地,
數著一個個歸來的兒子。
“一個、兩個、三個……”
她站在院落外,
看著自己的兒子們,
披著厚實的羊毛皮氈,
全身冒著熱氣。
透過晶瑩的雪花,
她的眼睛閃動著光亮。
這一切都發生在這里。
一塊破碎的鍋莊石,
被堅硬的犁頭驚醒,
時間已經是2011年春季,
他們用手指向那里:
“你的祖先就居住在此地!”
燃燒的牛皮在空中彎曲成文字。
一個詞語的根。
一個譜系的火焰。
被捍衛的榮譽。
黑色的石骨。
從鷹爪未來的杯底,
傳來群山向內的齊唱。
太陽的鐘點,
從未停止過旋轉。
我回到了這里。
戲劇剛演到第三場。
因為父子連名的傳統,
那結局我已知曉。
從此死亡對于我而言,
再不是一個最后的秘密。
這不是一場游戲,
作為主角,不要恥笑我,
我是另一個負重的虛無,
戲的第七場已經開始……
致葉夫圖申科①
對于我們這樣的詩人:
忠誠于自己的祖國,
也熱愛各自的民族。
然而我們的愛,卻從未
被鎖在狹隘的鐵籠,
這就如同空氣和陽光,
在這個地球的任何一個地方,
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們或許都有過這樣的經歷,
都曾為另一個國度發生的事情流淚,
就是他們的喜悅和悲傷,
雖然相隔遙遠,也會直抵我們的心房,
盡管此前我們是如此的陌生。
如果說我們的誕生,是偶然加上的必然,
那我們的死亡,難道不就是必然減去的偶然嗎?
朋友,對于此我們從未有過懷疑!
①:葉·亞·葉夫圖申科(1933- )蘇聯俄羅斯詩人。他是蘇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大聲疾呼”派詩人的代表人物,也是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詩人之一。他的詩題材廣泛,以政論性和抒情性著稱,既寫國內現實生活,也干預國際政治,以“大膽”觸及“尖銳”的社會問題而聞名。
沒有告訴我
比阿什拉則①,
沒有告訴我,
在靈魂被送走的路上,
是否還有被款待的機會。
有人說無論結果怎樣,
你都要帶上自己的木勺。
我有兩把木勺,
一把是最長的,還有一把是最短的,
但這樣的聚會卻經常是
不長不短的木勺,
才能讓赴宴者舀到食物,
但是我沒有,這是一個問題。
①:比阿什拉則,彝族歷史上最著名的祭司和文字傳承掌握者,以超度和送魂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