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諾蘇文化
吉狄馬加與他的詩歌都誕生于四川西部的涼山山區,那里散布著廣大的彝族自治區。彝族是中國官方認可的五十六個民族中人口較多的少數民族之一,但他們才剛剛開始進入西方人的視線,身上仍然充滿著神秘色彩。彝族人口約九百萬,生活在中國西南部的幾個少數民族地區,包括云南(500多萬)、四川(300多萬)、貴州(100多萬)以及廣西、越南和泰國。吉狄馬加的部族諾蘇是彝族當中最大的部族分支。數以百萬的彝族人仍舊使用其本民族語言。彝語隸屬于漢藏語系,但隨著漢語在學校教育中成為主導的教學用語,雙語教學在聚居區被廣泛開展,政府力圖盡量避免這種語言被逐漸邊緣化。
諾蘇族的主要聚居地位于涼山海拔2000到3000米處。當地的自然條件并不適合農業生產,大部分土地面積用作牧場。種植的主要農作物是蕎麥和土豆,也飼養牛、羊、豬和雞。村莊中的房屋大多由泥土和稻草建成,內部建筑為木制結構,配備有圓形灶臺,烹飪用的柴火,自制的床鋪和幾個凳子。到訪諾蘇聚居地的訪客仍然能在布拖和昭覺地區偏僻的村莊里看到諾蘇族婦女在家門口圍成小圈坐著用紡錘織布。男人們身著染成深藍色的羊毛針織斗篷。時至今日,諾蘇人依然堅持著傳統的生活方式:盡管城市化建設中修建的石板房已取代傳統的泥灰棚子和木質房屋,但諾蘇的建筑形式仍頻頻映入眼簾,房屋群落散布在花園和牧場之間。
諾蘇族人與其父系氏族的關系是完全獨立的,在過去社會中的從屬關系封閉且等級分明。諾蘇族劃分為兩個互不通婚的階級:極少數的貴族階級“黑彝”(約占諾蘇族7%)以及占大多數人口的低等階級“白彝”以及其他社會階層。 直到1950年,中國共產黨獲得了對該地區的領導權,解放了族人當中的奴隸,近半數的“白彝人”以及其他社會階層的人才擁有了自由身。
諾蘇人以他們的文字、宗教和紀年歷為傲,這些是所有先進文化的特征。 諾蘇文字是一種獨特的象形文字,與同語系的漢語、藏語的書寫方式并不相同。諾蘇人的紀年歷,不同于漢人的太陰歷,是一種太陽歷,每年十個月,再加上五天,補足一個整年。他們的宗教屬于萬物有靈論,將大自然神圣化,包括火、土、動物、水、風、山川和森林。
諾蘇人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外界的宗教,盡管他們的宗教當中有某些觀念在一定程度上與漢人、藏人的思維方式很相近,但他們信仰的中心原則在形式和內容上仍然有別于其他,他們相信萬物有靈并崇拜祖先。直到1956年實行民主改革之后,政府一直將原始宗教視為“人民的鴉片”,1980年以后,諾蘇族的原始宗教信仰更為自由,祭祀儀式活動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
諾蘇人有其自身的神圣書寫字體,其主要目的在于送往生者的靈魂上路。這些文字被謄寫在竹筒或薄羊皮上,交到稱為畢摩(意為“經書老師”)的祭司手中保管。畢摩實際上類似于古代高盧地區的德魯伊,負責履行諾蘇文化當中各式各樣的靈性職責:他是當地的祭司、預言師和智者。畢摩保持著禮儀傳統,負責祭禮,在諾蘇人的生活當中極其重要:他主持生育、婚嫁儀式,以及各種時令節慶的典禮。畢摩在諾蘇人日常生活當中的作用無處不在,驅邪治病,防御惡靈,念經求雨,祈福禳安,詛咒仇敵,持續不斷地保持著祖先和大自然與諾蘇人的聯系。正由于畢摩在諾蘇人精神世界當中具有重要地位,獲得無尚尊崇,諾蘇人的宗教也常被稱為“畢摩教”。
到舉行祭禮的時刻,畢摩會點燃火焰,在煙霧彌漫之間搖動祈禱權杖和鈴鐺,同時高聲唱誦神圣經文。諾蘇人的祈禱權杖象征著吞云吐霧的飛鳥。要預知未來則通過投擲纖細的竹棍或焚燒羊的腿骨。畢摩檢查竹棍落下的方式或是骨頭上燒灼熏黑的痕跡,從而幫助求告者為不同的活動挑選吉日,尋找失物,或是預防各類傷害。
諾蘇人的宗教祭祀活動,有時在田間戶外,有時也在房屋中的火塘邊進行,畢摩是所有儀式的中心人物,他們需吟誦經文,呼喚天地日月,贊頌被祭祀者家族的榮耀,并用咒語為其驅鬼避災。若你在諾蘇人的村莊里待了一段時間,不可能見不到這種頭上戴著蘑菇形狀黑色毛氈帽子的祭司。事實上,你永遠不知道會在何處撞見一個畢摩。當畢摩不主持祭禮儀式時,他隱居在村莊角落的僻靜處,讀著他的神圣經文,有時身邊伴隨一個學徒,在他一旁生起一小團篝火,添柴加火。畢摩的任期結束后,后人經過適當的訓練可得以繼承。
另一種類型的祭司是蘇尼,其作用僅僅類似于薩滿巫師。蘇尼的頭發長而蓬松,垂至腰下;他敲擊一面扁平的鼓,與西伯利亞薩滿的鼓非常相似,當指定的靈魂“阿薩”抓住他時,蘇尼便會進入癡迷癲狂的狀態,歌唱舞蹈長達數小時。蘇尼主要負責主持驅邪治病的儀式。無論男女都可能成為蘇尼,但其職務不可繼承。蘇尼與畢摩的功能有部分重疊,但通常認為蘇尼在神圣性和權威性上低于畢摩,其服務費用也較為便宜。
由于彝族分為不同的支系,其信仰從未按照統一的教義系統進行過整合。不過,他們所有的信仰總是包含一種清晰的感覺,即對大自然的歸屬感,并且對于人的狀態有著豐富多樣的見解。
諾蘇族的傳統文學亦作為其宗教的一部分得以留存。它建立在神話和獨特民間風俗的基礎之上,包含了關于神祗祖先的史詩和自然界中各種靈鬼傳說。諾蘇人的這些作品,如“祖先之書”和“支呷阿魯”的傳說,世代之間口口相傳,在吉狄馬加的詩歌當中亦被提及。
諾蘇文化從始至終都與漢藏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但從未被其同化,它一方面受到漢藏文化的影響,同時也在語言、文字、習慣法、神話、音樂和民間藝術方面為中國整體文化提供了獨創性的貢獻。
2. 吉狄馬加
吉狄馬加,詩人,畫家和書法家,1961年出生于一個諾蘇貴族家庭,其父曾在涼山諾蘇自治州中部布托地區的司法系統中擔任要職。他描述自己早期對中文版的普希金作品愛不釋手,正是讀普希金時下定的決心要用詩歌來表達諾蘇人的身份認同和精神觀念。吉狄馬加在學習期間深入研究了諾蘇人的民間創作和傳說詩歌,同時閱讀了大量中外文學名著。他的詩以漢語在四川《星星》詩刊上發表,并于1986年榮獲全國詩歌獎,成為著名詩人艾青的后繼之人,在中國當代詩壇占有重要的地位,是被當下世界翻譯得最多的詩人之一。2000年初他曾受邀以中國青年政治代表團的身份參加美國兩黨組織的“國際青年領袖”計劃活動。曾以作家和詩人的身份訪問過世界近50個國家。他曾擔任多場音樂經典演出的藝術總監,爾后又組織了亞洲最大的青海湖國際詩歌節。
盡管以漢語寫作,吉狄馬加一直將自己視為諾蘇獨特傳統的詩歌代言人。就像使用英語寫作的愛爾蘭作家蕭伯納、葉芝或奧斯卡·王爾德等人對19至20世紀的英國文學影響卓著,詩人吉狄馬加對于中國文化的貢獻也是獨一無二的。
吉狄馬加的詩大量涉及諾蘇人的宗教與死亡傳統,也關注其歷史,直面過去的痛苦和當今面對的挑戰。“我寫詩”,他說,“是因為我相信,憂郁的色彩是一個內向深沉民族的靈魂顯象。它很早很早以前就潛藏在這個民族心靈的深處”(《一種聲音》)。
在過去,諾蘇人因與漢人和藏人比鄰而居時有沖突發生,即使到了新的時代,隨著大量移民到該地區,他們的文化傳統也正經歷著現代化進程的考驗。現代化割裂了木材工業與森林之間的清晰分界,生態環境遭受破壞的同時大自然的和諧也被破壞,而這種和諧在諾蘇人看來有著宗教價值。他們信仰自然萬物皆有其靈,對自然的破壞也是對靈魂的破壞。吉狄馬加對這一現實深感痛心,并多次表達在其詩歌和繪畫當中。
題名《黑色狂想曲》集合了吉狄馬加生活的兩種文化世界:一方面這個題名改寫自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既而將他的書與現代文明的詞匯捆綁在一起。而另一方面,將藍色改為黑色,反映了他的出生和他民族的地方傳統:“諾蘇”其名的含義即“黑色的部族”,黑色在他們的文化當中是屬于高貴、莊嚴和神圣的顏色。對諾蘇人而言,黑色象征著靈魂深處,和從中源源不斷的護御和新生。“它在大地黑色的深處”,馬加寫道,“高舉著骨質的花朵/讓儀式中的部族/召喚先祖們的靈魂”(《反差》)。作為詩歌集題名的這首詩《黑色狂想曲》,是一首充滿祈禱、預言和神圣的詩歌。詩中,詩人進入到隨著夜晚降臨于故鄉風景之上的黑暗當中,似帶來重生的“黑色的夢想”之神。
這種多重世界和語境的疊加構成了他所有作品的特色。
讀者也許會驚訝,為何像吉狄馬加這樣熟讀世界文學并與眾多重要的世界文學作家相知的詩人,會有意識地執著于“原生”的視角;然而通過更用心地閱讀,不難發現這種視角所具有的獨特性,它還在創造著人與其周遭自然的亙古聯系。在現代社會,疏離既存在于社會自身也存在于人與自然之間,而“原生”觀念當中有著某種精神解藥,它是打開我們信仰體系的鑰匙,為在地球上過更為和諧的生活重新做好準備。因此,吉狄馬加雖面向現代社會打開視窗,卻仍然堅守“原生”觀念,將其作為精神資源。
與此同時,諾蘇傳統中也存在著一些不太進步的方面,但在吉狄馬加的詩作中未有涉及,我問了他關于這方面的問題。
阿米爾:“你的詩作中對諾蘇傳統有一些理想化情結,你在詩中悲痛哀號傳統在世界性的現代化進程中正逐漸消亡,卻沒有涉及這些傳統當中有問題的方面。比如說,你對黑彝和白彝以及其他社會階層分隔持什么態度?”
吉狄馬加:“其實我是在傳統和現代兩種生活方式中長大的。我童年以后這種情況開始有所改變。所謂外來的現代文明對本土的諾蘇文化形成了影響。這種情況不僅僅在中國,在世界別的地方也都一樣,強勢文化必然會擠壓弱勢文化的空間,這是不可避免的。在高原山地中的諾蘇人生活依然還很艱苦,毒品走私和艾滋病問題依然嚴重,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傳統價值觀念消失了。我知道我的記憶和寫作有一些理想化的東西,其中在我們的傳統中也存在糟粕,需要我們去進行反思。盡管從傳統而言,我來自高等階層‘黑彝’,但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展的民主改革之后,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當然現在在一些人的意識中還存在這樣的問題,但我一直認為所有的彝族人都是一樣的。我知道在諾蘇的風俗當中曾有不公平的地方,我歷來是支持發展進步的。我對傳統的態度與泰戈爾所表達的并無二致,他對現代文明的影響也有相似看法,并致力于保護其文化當中好的東西。”
吉狄馬加解釋說他不在自己的詩里評論傳統當中消極的方面,是由于傳統現處于弱勢,信仰的價值觀體系正遭受現代化和外來文化的侵蝕。本著這種精神,可以說他的詩作不僅僅是以詩歌形式表達出一種意見或感情,而更多帶有其目的性,希望能在世界范圍內有所作為,即保護諾蘇的民族文化記憶,增強他們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散播他們的傳統和民族精神。在這種背景下,連他寫的愛情詩或給他父母的詩歌也不僅僅可以解讀成對他們本人的情感表達,而更多想表達的是他們的原生世界,諾蘇人的固有習俗、民族特性、精神觀念和命運等種種獨特之處。
另一方面,他寫給世界上其他詩人的詩也可以有雙重解讀:除了抒情,我認為這些詩的題材也是民族性的,有時是政治性的。他獻給阿米亥的詩和獻給達爾維什的詩都出于此種精神,他為民族間的暴力痛苦感到傷心,并與無依無靠被驅逐出家園者產生共鳴。2010年,吉狄馬加作為“尼桑”詩歌節的客人訪問了以色列,在那兒我們第一次相遇。他到訪海法、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我問了他對以色列的印象。
吉狄馬加:“我對這個國家的創造性和威力印象深刻,但以色列是一個矛盾體。在耶路撒冷,我看一切都是古老和神圣的。它是三大宗教的重要中心,整個世界的命運都與之相連,但這些宗教的信徒們卻沒能達成共識。我行走在街道上,思考這里的每一塊石頭如何被鮮血遮蓋又自鮮血中洗濯干凈,既而又被遮蓋,又被清洗,周而復始。假如上帝——耶和華,安拉——果真愛人類,為何他會允許人們一次又一次相互廝殺?也許阿米亥和達爾維什應該見個面,一起尋找解決之道。”
從涼山到耶路撒冷,相似的是吉狄馬加的詩人身份中總帶有一些使命感,不僅對于他的民族,也對于與普世價值相關的東西。在他看來,詩人有著義不容辭的責任,而詩歌是延伸向大眾的號召。一方面他在詩歌中立場豎定,就像站在門口的譴責者,對地球上每個地方的暴力、物質主義和生態破壞感到痛心,對其批判。另一方面,他為自己的民族付諸行動,就像一種文學上的薩滿,創作諾蘇人的故事、根源、信仰和他們精神上的身份證。但是說到底,具有特殊性的東西也是具有普世性的:吉狄馬加詩歌的這兩種傾向都力求放眼于世界,連接過去和未來。
吉狄馬加堅持把自己放在傳統價值觀代言人的位置上,并非只為了堅守裂痕。原生態民族之所以緊緊抓住回憶,不只出于對他們在肉體上和文化上被驅逐作出的回應,也是由于他們自己面臨著如何將價值觀世代延續的問題。在他看來,當傳統開始消失,逝去的祖先們有力量幫助活著的人們保留生命的價值。他在《火塘閃著微暗的火》一詩中寫道:“我的懷念,是光明和黑暗的隱喻。/在河流消失的地方,時間的光芒始終照耀著過去,/當威武的馬隊從夢的邊緣走過,那閃動白銀般光輝的/馬鞍終于消失在詞語的深處。此時我看見了他們,/那些我們沒有理由遺忘的先輩和智者……/我懷念,那是因為我的憂傷,絕不僅僅是憂傷本身,/那是因為作為一個人,/我時常把逝去的一切美好懷念!”
吉狄馬加看待起源和過往的觀點,以及他關于死亡和輪回的觀點,大多數產生于對風景或藝術的觀察。這種出于自然的觀點穿越審美的道路,或者像極具啟發性的詩歌《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顏色》當中那樣,他的道路也出現了。據此不難發現他詩歌當中的信息是獨樹一幟的:詩人從神圣和美麗的經歷中,也從毀滅的灰燼中,拯救出一些清澈美景的片段,靠它們照亮生活,為每個人和每種文化留下一條小徑,讓每一個想走上這條小路的人能夠通往天人合一的靈性境界。
(該文是以色列著名詩人阿米爾·爾為其翻譯的吉狄馬加希伯來文版詩集《黑色狂想曲》寫的序言,該詩集2016年已由以色列帕爾德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