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器物之美在于時間的沉淀,當它們置于生活之中,亦會散發物盡其用的光彩。三位年輕的收藏家,或是熱愛古董家具,或是以盆景作為收藏的“萌芽”,或是通過字畫、小物找到樂趣所在。他們的收藏皆小而精巧,為生活增添了一份雅致之美。
王斌
生活取之于自然
在杭州郊外的一個山腳下有一處園子,在這里可以覓得一份都市中不可及的寧靜與閑適,這里是王興華與王斌父女二人打理的超山盆景藝術博物館。園子起初只是父親王興華為了展示自己收藏的一百多件盆景而建,后來熱愛傳統文化的女兒王斌索性將之做成了私人盆景博物館,并成為年輕的館長,將博物館對外開放,希望可以廣結同好之人。
近600平米的庭院頗有蘇杭一帶園林設計的特點,一步一景,每處都各有各的精致,以湖為中心建造,不時有野鴨野鵝在周圍消磨閑逛,果樹成蔭,四季交替成熟,不顯落寞。室內的裝飾上也頗有歸于自然的簡樸靜雅之感,擺放著主人收藏的家具和器皿。有客人拜訪時可以靜賞庭院中的自然之境,品茶談天,說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為過。這都得益于王興華的建造,早年畢業于杭州美院的他做了大半輩子的園藝設計師,對于建亭造閣、興修草木十分拿手。
除了園子本身的設計值得稱道,更多吸引人前來賞玩的還是這里數目不少的盆景,這些姿態各異、精修細養的盆景都是王興華的“寶貝”,也是王斌繼承下來的收藏興趣。與人工捆綁養成的盆景截然相反,王興華打理的這些盆景多半是他在山中拾回的將死木樁,后經照料養成的。他依照它們的個性長勢,從不捆綁,只用剪刀順勢修出最能體現特性的造型。因為一年只能修一次枝干,成型、成景的速度非常緩慢,所以在王興華手里的盆景幾乎都是二十年以上的樹種,最終成型的美景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興起就能得來的,從放置沙泥中靜養,到長根、發芽、除菌,然后用砂石土上盆,待它們真正達到藝術美感,通常需要8-20年的不斷澆水、施肥與修剪,不是真心癡迷很難等到“開花結果”。但對于王興華來說這不算什么,培養和欣賞把玩同樣都是一種享受,“我喜歡和植物待在一起,因為植物很容易讓我靜下來,我的常態就是泡一壺茶,捧一盆小盆景,慢慢欣賞……”
受益于盆景之樂的人,還有王斌。從小在父輩的影響下,她早已對植物與收藏有了自己的理解,“從一棵大樹變成盆里的一景,要經過翻盆、壓枝,要長成根部蒼勁有力、枝條柔美是多么的不容易,植物會生病、死亡,也會枯木逢春,這讓我慢慢懂得‘物’是有生命的……”因為父親在為植物置景時會涉獵到酸枝、紅木或黃花梨等珍貴木頭與石頭雜項做搭配,王斌也慢慢跟著父親的腳步將收藏的興趣擴展得更廣,在與父親收藏的這些稀有家具、古董朝夕相處的過程中,她逐漸品出了黃花梨和小葉紫檀的豐富層次與魅力。“黃花梨香氣足,需要上百年的時間才能成材,砍下的木材要放上幾十年,待螞蟻和蟲將軟木部分吞噬完,中間最硬的部分方可用于家具用材。它有降血壓的功效,連木屑都常常被藥房回收當藥引子。而需要600-800年才能成熟的小葉紫檀,毛孔非常細,特有的金星牛毛紋像星星一樣發光,因為它特有的紫色,帶來了‘紫氣東來’的吉祥含義,歷來被宮廷視為家具首選。可以用酒精棉擦拭木材,真的小葉紫檀會泛出紫色。”
王斌龐雜的古董知識一方面來自家庭環境影響,另一方面出于自身的熱愛與驚人的學習能力,她曾趁自己在臺灣念書的四年,將閑暇時間幾乎全都泡在了臺北故宮博物院,“我很幸運,認識了臺北故宮博物院器物組的廖寶雄老師,他專注研究清朝器物,幾乎將每件器物的朝代、工藝細說給我,還建議我多跑拍賣行,我的眼力在那段時間得以迅速提升。”
除了最初接觸的黃花梨和小葉紫檀外,王斌現在也有了自己非常感興趣的收藏——祖母綠寶石。自從在拍賣行上見到了這種氣質神秘的寶石,她就被吸引住了,“對這種石頭的迷戀居然有戀愛之感。”萌生興趣后短短幾年,她利用空閑時間讀大量相關書籍,迅速練就一雙能夠鑒定祖母綠的“火眼金睛”,圈內的朋友們聞訊而來,紛紛上門請她鑒定手中的石頭成色,希望她傳授幾招收藏好的祖母綠的方法。“個人覺得,擁有瑞士的鑒定證書:GIA、GRS、SSEF、Gubelin的祖母綠更為可靠,而評判它們的價值,往往通過三點:顏色、產地、油浸程度。”“vivid green是最高級別,哥倫比亞出產的最好,2.5克拉以上可以考慮收藏。”她補充道,“自備放大鏡,查爾思濾色鏡,多摸多看少沖動!”而當被問及為什么愛上祖母綠時,她毫不猶豫地說:“對殘缺的包容,就是對完美的尊重,當用40倍的放大鏡看祖母綠時,很容易看到它的三項內含物(氣體、液體、固體),不同于藍寶石和紅寶石,完美的幾率大得多,祖母綠寶石99%會有瑕疵,可我就是愛它的不完美。”
無論是對盆景難以培育的體會,還是祖母綠寶石不能改變的瑕疵,都讓她懂得尊重自然之美的意義所在,也領悟了“殘缺”的價值,這些取之于自然的物件給了她對于生活的全新認識。
童文威
不可居無美
微寒的冬日,童文威起得略晚,洗漱后頭發半干微卷,在陽光里緩緩吃早餐。落地玻璃透出清幽的庭院景色,是她父親童衍方按照蘇式園林風格設計的小院子。她用從法國淘來的古董瓷器Limoges裝羊角面包和煎雞蛋,食物與餐盤的暗雅金邊十分相稱,拿破侖三世大理石硬木貼皮邊柜上放置著摩登唱機,緩緩傳出中低音的女聲吟唱,這是女主人童文威一天的開始……
這棟獨立的小洋房里,文玩字畫與歐式古董被精心搭配擺放,透著融貫中西的雅致。客廳的吊頂上掛著20年代的巴卡拉水晶吊燈,餐桌的后面是大理石銅面雕花壁爐,上面放有金箔雕花鏡和鐘表擺設。家具以拿破侖三世時期的桌椅居多,無論是一旁的暗紅色天鵝絨機關躺椅,還是能在英國博物館圖冊里翻到的拿破侖三世天鵝絨布面靠椅,置于家中都十分莊重優雅。不過最巧妙之處,是童文威將中式字畫穿插擺放在這些西洋家具中,多了幾分素雅,避免太過貴氣。
童文威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淘貨,用了兩大集裝箱從巴黎運回來。這些家具大部分是來自法國拿破侖三世時期與意大利20世紀50年代的家具。當問及這些家具是否算得上她的收藏時,她緩緩地解釋:“與父親的收藏相比,我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收藏。如果為了收藏的目的,我會選擇某個著名匠人的作品或者更有意義的家具。而現在這些更多是為了裝飾室內和生活使用而挑選的,我需要它們比普通物件更有藝術感,帶給我美的感受。”
童文威不僅會買,用的也很巧妙。“有人可能覺得居室之美是最美的單品集合而成,我倒覺得美是有節奏的,就好像一幅畫,需要有對比,有虛實之分。家里的擺設也需要有重點,有松有緊,更重要的是,家具的氣場不宜壓過人才會感覺舒適。”她說,“使用自己所愛的美好物件,讓我明白生活中的物件都很重要,都值得珍重,但絕對不會因為珍視而把它們存在保險箱里。買來的古董都是為了使用,即使瓷器在使用時打碎了也無妨,白色的沙發布即使容易弄臟,也不能阻止我使用它。”
她家中的古董家具絕大部分屬于拿破侖三世時期,主要繼承18世紀宮廷家具的浪漫主義風格,用雕刻、硬木貼皮,金漆、鎏金銅飾等傳統工藝裝飾。童文威將它們與稍有現代氣息的意大利50年代的家具、父親收藏的吳昌碩等名家的配畫、雋秀的明式家具混搭在一起,偏直線的意大利沙發和雕刻裝飾繁多的法國沙發組合成了會客區域,她還請巴黎專業的沙發面料商給沙發置換內膽,用同一種布料包面,讓人產生“成套”的錯覺;擺放在落地窗旁的鎏金銅飾書架被她換了功能,用來放置瓷器和水晶杯后使年代感的書架。下變得時髦了許多;壁爐上的那面金色雕花鏡更講究,當初購置時父親就提出“不能有破損”的要求,這對于年代久遠的宮廷家具來講十分“苛刻”,幸好童文威有同學家族中有做古董生意的,在巴黎的古董圈放出消息許久,才覓得這面即便是在拿破侖時期都相當罕見的貼金箔工藝鏡。要說她最懂家居之美的地方,是在這面金燦燦的鏡子旁擺上了書畫作品,一份雅致瞬間緩解了金色的厚重。
童文威有如此獨到的品位并不意外,她出生在收藏世家,父親童衍方是書法家、篆刻家,多年來收藏了許多字畫,她耳濡目染,親見父親如何將收藏的藝術品中的美學氣質滲透在生活和創作之中。“父親愛收藏,他與字畫生活在一個空間,經常去閱讀細品,繼而每次都有不一樣的領悟,同僅僅是在博物館欣賞相比,是有很大區別的。”而童文威本身的生活也對于她的收藏觀有所影響,她在法國居住16年,長期浸淫在拍賣行,幾乎每個周末都少不了逛逛古董市場,那些仿古家具她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她的生活一半保留著中式的文雅情趣,在巴黎也時常會拿出紫砂壺泡中國茶或者品香,也認同法國人對于生活的理念,“幾乎每個巴黎人都會試著把古董家具混搭進自己的家中。他們無時無刻不把藝術融入生活的態度,這就是所謂的法式浪漫吧。”
除了古董家具以外,作為包袋、珠寶設計師,她自然也愛珠寶,并且創立了個人珠寶品牌Shaoo及流行皮質首飾品牌ShaooShadow。她喜歡手工藝精湛的珠寶,自己的收藏每一件都獨一無二,比如極為夢幻的50年代鑲滿鉆石的戒指;19世紀充滿東方美感的孔雀石發簪;鑲嵌藍寶石的方盤鉆石手表與其他幾件有藍色寶石鑲嵌其中的配飾搭配在一起十分協調。這些做工精湛歷史久遠的飾品,每一件都透著擁有者對于美的見地與追求。
無論是大件的家具或小件的珠寶,童文威對于收藏品與生活之間的關系都看得更為輕松,如她所言,“和了解一個人一樣,如果想要了解一樣東西,最好的途徑便是和它生活在一起,去愛它。”
沈敏良
唯心養物
還未踏入沈敏良工作室的大門,院外高大的丹桂就送上了晨間淡淡的香氣。入得院內,四四方方的池中不時有錦鯉浮出水面吐泡。作為上海灘知名的商業室內設計師,沈敏良在半年前從常規的辦公樓搬到了上海市北一座創意園區的小院里。此刻他正在自己的工作間里泡茶,隨著茶香在屋內蔓延,松煙墨香也緩緩醞釀而出。內側隔間的移門上貼著幾張書法小作,看似輕松隨意的草書寫于老信封上,細看之下信封上還留有中國銀行、文廣新聞出版局的字樣,夾帶著單位落款、印刷廠址、郵戳日期等信息。寧靜素雅的客廳因為這些草書多了一份時空交錯感。屋內屋外錯落點綴著沈敏良多年的收藏,書桌上擺著他喜愛的紫砂茶壺、數量頗多的書畫手卷、屋子轉角處有一塊造型含蓄的太湖石、用魚線騰空吊著的空氣鳳梨,還有屋外的一池錦鯉,姿態舒展,偶有戲水之聲打破寧靜。
2000年左右沈敏良開始踏足收藏界,最早著眼的是書畫作品。他曾在北京云峰畫廊就一件作品看了整整兩個小時,直到收藏了畫家張鎮華的兩幅作品后才略有釋懷。兩幅作品中的《牽馬圖》是向松雪道人趙孟?的《秋郊飲馬圖》、《人騎圖》致意,每一筆、每一個小細節都可以看出畫家對于繪畫極其定心及敬畏之意,加上張鎮華的作品在典型的工筆畫中加入了現代人的筆墨,有了寫意的境界,越發讓沈敏良有共鳴。在收藏上沈敏良求精不求多,藏品各具特色心意,比如民國顏體書法名家華世奎的《楷行書對聯(鐘球在懸)》,在拍賣場上可以算是最大尺幅的,頗具意義;現代國畫大師姜永安的四幅一套山水人物,色調淡然意境悠遠;或者是“海上四大花旦”江寒汀的花鳥圖,生動活潑躍然紙上……這些作品無不體現生活情趣,值得人細細品賞。
沈敏良喜歡書畫與兒時家庭熏陶不無關系,祖父是私塾先生,父親也寫得一手好字,他也從小習字,得獎頗豐,17歲時還拜在書法家劉小晴老師門下學寫楷書回爐再造。書法收藏自然成了他最自信也最牽掛的事,比如隔間移門上那些“信封草書”就出自沈敏良十分欣賞的一位年輕書法家張豐之手。“書法作品反映了一個人的狀態,記錄了他所處時代的樣貌,這是很有意思的。我和張豐很投緣,也會和他說千萬不要站在現代的角度來看問題,而要站在更高的高度,要和古人去抗衡。”他也喜愛從作品中流露出的書法家隨意和放松的自然狀態,“只有在舒服自在的狀態下,人與‘書’才能達成一體。‘書’,不過是一個載體。”沈敏良另一件藏品,是張豐本人在三年間從自己作品中挑選出來的集字帖,共有七米多長,且全都是書法家自己剪裁拓裱,無法模仿。這份藏品,一方面是書法家才華與勤奮的結合,另一方面是友人間的一個饋贈,十分珍貴。沈敏良從中挑出三百張作為收藏,并準備之后為張豐做一個展覽。
除了書畫藏品,石、器、壺、茶也都是沈敏良當作有生命的物件養著的寶貝,尤其是茶壺。“合以丹青之色,圖尊規矩之宗。停椅梓之槌,停椅梓之槌,酌剪裁于成片,握文犀之括,施剮掠以為容。”《陽羨茗壺賦》中描述了紫砂配土、定制、修胚的制壺流程,制壺雖難,但“養”壺同樣不易。沈敏良收來的壺幾乎每件都會洗去包漿,只用清水凈水養潤茶壺,使其泥料中的油分逐漸顯現出滋潤感,包漿也更為純正不含雜色雜質。相較用茶湯養的壺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這中間需要有循序漸進、戒驕戒躁的耐心,主人以壺養心性,養成的壺亦溫潤可親。
從喜歡到熟知,需要耐心和經驗的累積,沈敏良在收藏的起初也栽過跟頭。曾經滿心歡喜從宜興盆景園拿回來的黃楊樁子,因為照顧不當第二年就萎了;松柏、黑松沒有全天的日照,針葉就會稀疏,影響美觀造型;微型盆景每天都要細致澆水,炎夏時一日疏漏就養死三盆;即便是被叫做“懶人植物”的空氣鳳梨,其母本“大鳳凰”的培育過程一樣在實驗室呆了33年;別看院內四方的魚池里鮮艷優美的錦鯉游弋來去自如,早前建池沒少花心思,怕驚擾到魚改了設計方案,怕夏季蚊蟲滋生產卵,就養蛙滅蟲養水。也因為一個極小的疏忽枉費了一池珍貴錦鯉,一個“養”字,卻包含諸多學問萬般功夫。“那池錦鯉死了的時候,真的是很久都沒有那么傷心了。這傷心是和金錢價值沒有關系的,而是天天在一起,早養出了感情。”
在這些不同的物件上,沈敏良傾注感情,得到了只有用時間才能積累出的經驗,更重要的是,他在都市的忙碌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人最終需要的是生活。這些收藏,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