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詩歌的身體書寫,以身體作為一種考察的角度,側重考察90年代詩歌在具體書寫中對“身體”的各具特色的呈現、理解和闡發,進而對其在90年代的詩學詩藝、文化想象和現實介入等諸多方面所作的各具特色的努力及其努力的結果,作一番盡可能詳盡的梳理與考辨。在90年代詩歌文獻與史料梳理的基礎上,認真梳理其有關身體書寫的種種有價值的探索及其探索中存在的諸多問題和缺失;這種種書寫也體現出90年代詩歌與90年代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不斷揭示詩歌背后的種種文化意識。
一、知識分子/民間立場
自90年代末“盤峰詩會”的論爭以后,詩歌界把“90年代詩歌”寫作歸為兩條路徑:一是以“知識分子寫作”為代表的“神話寫作”,他們在精神上繼承“朦朧詩”精神氣質,并在詩藝、思想上不斷深化,推動當代詩歌的發展;另一部分是以“民間寫作”為代表的“反神話寫作”,他們主要以日常的、凡俗的、欲望的書寫關注個體存在狀態,以此去消解、顛覆80年代以朦朧詩為代表的抒情話語。從學理層面看,這兩種歸納多少還欠合理,但是能整體描述90年代詩歌的生長圖景,也更能從話語角度呈現兩種書寫不同的精神追求與文化傾向。
90年代詩歌有關身體書寫的探索,成績不少,但也誤區重重。“知識分子寫作”追求“身體”的超越性、審美性等精神維度,但時常存有抒情、隱喻失效的情形,部分詩歌仍舊糾纏于“政治形態”,導致詩歌審美的缺席與藝術性的減弱;相比之下,“民間寫作”更擅長的用“身體”顛覆、解構“朦朧詩”高蹈化、精英化的精神立場,介入現實返回生活,對“朦朧詩”起到了一定的補充與糾偏作用,但也出現審丑化、濫用身體的趨勢。這些無疑讓90年代詩歌的發展走向了一種寫作的誤區。
90年代種種書寫的詩學趣味、文化意識,既生動地反映了90年代文學/文化的景觀,同時也道出了當代詩歌探索的種種可能。我們無意對其中一種書寫加以貶抑,但我們也更關注看到的誤區,更關注當代詩歌語言本體意義上的探索對90年代以來的當代詩歌發展的重要意義。
90年代文化的消費化、物質化、欲望化、市場化的轉型,身體不斷承受來自現實境遇的擠壓,而身體也變成一種消費的形式,這就使得90年代詩歌的身體書寫表面呈現出一種緊張的、虛無的文化意識。
90年代以來的敘事(再現)、敘事性解構了朦朧詩的抒情(表現)、審美性,但是,發展中也同樣呈現了口語化、瑣碎化、復制化、單一化的趨勢。其中“表現”的功能愈來愈淡薄,許多詩作棄離詩歌之所以成為詩歌的詩體旨趣。詩意與詩性則成為表現的表征,也是文學性的重要尺度,當下的詩歌出現了疲軟與消極的創作態勢。顯然,從詩學來講,非詩的寫作傾向走向極端化的口語策略,過分強調敘事式的再現,從而誤導了當代詩歌的寫作,遠離了表現的推動與藝術上、審美自身屬于文學精神的積極影響。
90年代詩歌仍然表現出難能可貴的一條線索,就是對精英文學、文化的認同態度,這在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大書寫作等堅持的“神話寫作”可以清晰呈現,同時,這些作品的文學性、經典化的過程,也構成90年代文化的重要精神遺產。“如果沒有詩,我說,他們甚至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哲學的民族。”[1]不斷建構詩人的文化身份,從多種復雜的現代社會中的身份選擇中,確立自我的清醒身份,這也是當代詩人必然作出的選擇之一。“現代人面臨持久的自我危機:文化的各種表意活動,對身份的要求過多,過于復雜,身份集合不再能建構自我,它們非但不能幫助建構穩定的自我,相反,把自我拋入焦慮之中。”[2]回歸語言,重視精神,這無疑是90年代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大詩寫作的重要話語實踐與探索,他們不斷整合漢語經驗,融入生命意識。
民間寫作、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大詩寫作的書寫,集中了反映了90年代詩歌寫作的整體特征。這里面也時有交錯、相互影響,而且這些寫作顯不出不同精神氣質、詩學指向。但這里面仍舊有一種非常清晰的線索,即語言作為本體,精神作為指向的詩歌寫作追求,在推動著當代詩歌的探索、發展的進程,表現出90年代詩歌自覺的詩體意識。
通過差異性、多元化的身體書寫,民間寫作在糾纏于消費意識形態主導的大眾文化的同時,也不斷通過極端化、粗俗化的身體書寫抵抗官方主導的消費文化、政治文化,身體成為消費景觀,也成為以解構政治為主導的意識形態的文化武器。知識分子維護精神性的話語,不斷修補朦朧詩以來的精英話語,加以敘事性、經驗性,豐富、修補了90年代以來的詩歌進程,其身體的書寫趨向精神性、藝術性的思考,表現為啟蒙為主導的文學話語,傳承與擔當的精英文化。神性寫作則是詩歌哲學宗教結合、破除種種人為邊界的詩歌話語,其身體走向了直覺的、靈感的、感官的、超驗的藝術創造,相對于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更具有文學探索上的難度、高度,它是藝術、文化、宗教同一的精英文化。“真理有如一種植物,在巖石石堆中發芽,然而仍是向著陽光生長,鉆隙迂回地,傴僂、蒼白、委屈,——然而還是向著陽光生長。”[3]大詩寫作,又是知識分子的精神性、神性寫作的超驗性向前發展的趨向“詩與真理、民族與人類合一”的大抒情,它成為90年代詩歌寫作的某種典范,也成為世界現代詩歌重要的組成部分。
“詩歌是語言的最高形式,它真正的意思是每一個詞語都渴望成為詩。詩人的職責就在于響應詞語的這一要求,并以自己全部的才智和心靈服務于詞語的這一要求。而口語從本質上說,是與詞語的這一要求背道而馳的,它僅僅是以功利的方式對語言的使用,屬于人類消費行為的一種,在性質上是對詞語詩性的消耗。在一種從80年代逐漸流行起來的‘口語寫作’的詩歌寫作傾向中,詞語的詩性消耗殆盡。”[4]“口語”解構了“書面語”,但是詩學的建構的虛無主義傾向,卻是對詩歌本體的一種傷害,“朦朧詩在一個非人的世界里發現了人,人的價值和人的尊嚴;‘新生代’詩人則剝落普通人的詩意和神圣感,人在詩中成了一個不斷分裂無法確定意義和價值的存在。”[5]這樣的“語言論轉向”理解是粗淺的,也是粗暴的,“由于西方當代的結構主義與解構觀(后結構主義)都從語言觀入手,進行哲學理論的革新,和反西方傳統玄學,自80年代以后我們的詩歌界也興起詩歌語言熱。但由于缺乏對當代語言理論嚴肅認真的研究,有些‘先鋒’作品肆意扭曲語言,這種以自己的意志任意玩弄語言的創作恰恰違反了結構與解構的語言觀。……這絕非什么后現代主義,而是極大的誤會。”[6]詩歌話語還在于“詩性語言”與“日常語言”這兩者之間的某種平衡,而不是舍棄其一。對語言整體與結合的理解,卻一直從來沒有被當代詩歌史研究學者與詩歌評論家關注。顯然,當代詩歌話語的“語言”也是這兩者的結合,它們是一個不可分割的話語整體,唯有這樣的詩歌話語實踐,才有可能構成完整的“藝術話語”。
90年代以來的當代詩歌,顯然參與了90年代文化的發展,它們在互相影響與表現中推動90年代以來的文化上的理論建構。90年代詩歌寫作的兩個“路徑”,最終必然在“詩體”這種意義上才產生真正意義上的詩歌作品,從而導引、推動90年代以來的當代文化積極、健康地發展。
二、詩/非詩
20世紀90年代詩歌承繼了80年代詩歌寫作的兩種主要趨勢:一種是第三代詩中后朦朧詩的詩體的寫作,在詩體意識下,自覺進行詩的語言、技巧的探索,重視象征、隱喻等修辭技巧。另一種是第三代詩中口語寫作,這類詩歌拒絕隱喻、重視日常口語、語感,在寫作中逐漸表現出非詩的傾向。正如曾方榮認為,“這的確不是詩的年代,似乎也是一個不需要詩人的年代。一切都物質化、市場化了,商品就是上帝。精英與大眾失去了界限,精英文化的榮光不再。對于曾具有獨特個人深度和個人魅力,曾屬于社會精英、頂尖知識分子的詩人,大眾悄然拒絕,至多保持一種疏離、漠視、敬而遠之的態度。”[7]
非/非詩,這兩種書寫表現出話語的差異性,它們體現出不同的詩歌理念與生命態度。“詩歌不是沒有時間性的,誠然,它要求成為永恒,它尋找,它穿過并把握時代——是穿過,而不是跳過。”[8]重視詩體的寫作,尤為重視隱喻等修辭策略、重視詩性、詩意的寫作,堅持孤寂式詩學與話語層面的探索。按新美國歷史主義理論家海登·懷特的話語轉義理論,隱喻的思維則指向了“神話寫作”,在詩體意識上表現為“詩”的寫作,隱喻、象征成為“詩”的重要策略。而關注日常敘事的寫作,糾纏于消費性,旨在通過日常的、凡俗的敘事話語顛覆隱喻的、象征的神話寫作,我們將其稱為“反神話寫作”,表現出“非詩”的寫作傾向。
詩評家陳仲義在他的《日常主義詩歌》一文中說:“詩歌進入九十年代,在存在這一主題層面上,呈現兩種引人注目的相貌,一種是充滿泛宗教情懷,在人性與神性合部,指向人的精神結構光的照耀,大鳥飛翔、天籟、金屬,如同稍早的村莊、麥地,一起匯合成靈魂的施洗;另一種是于瑣碎的日常事物,發散私我的生命情懷,從隨處可見的形而下事物表象,挖掘遮蔽的詩意。” [9]
由此,“神話寫作”與“反神話寫作”兩種書寫構成了90年代詩歌發展的主要路徑與傾向。在一部分論者看來,90年代詩歌的整體特征主要表現為敘事為特征的非詩的反神話寫作傾向。這是當代詩歌史已經勾勒出來的話語特征,我們將其稱為“明”的書寫。而另一種則是如前文分析的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大詩寫作等話語表現出重視隱喻、象征的神話寫作,這部分相對于喧囂、吵鬧的詩壇,顯得更為邊緣、孤獨,但這條書寫線索依然始于80年代的后朦朧詩寫作,這是一條被忽略、潛在的、“暗”的思想軌跡。
非詩的反神話寫作顯然受到90年代消費文化、物質主義的潛在影響,這種非詩的寫作成為90年代文化的重要表征。因此,90年代詩歌的身體書寫與同期文化互滲值得我們反思。以世俗、審丑為特征的“肉身”指向了“消費話語”,與市場化所導致的文化虛無主義合流;而重視隱喻、象征的神話寫作追求“身體”的“精神性”、“審美性”建構詩體意義上的“審美話語”,以此抗衡、修復90年代文化中的虛無主義傾向,走向了文化上的憂患與擔當意識。
當代詩歌語言研究非常重要,這么多年來,我們還是在語言之外來寫作,特別多年來由于受到蘇聯現實主義文學的影響,加上讀者對西方現代詩歌的表現技巧缺少了解,導致了當代詩歌的寫作非常混亂,把詩歌等同于大眾文化的部分,把詩歌與再現論、反映論的文藝觀等同起來。這就使得我們今天的詩歌寫作出現了許多誤區;低俗化、娛樂化,忽略了詩歌作為精英中最為精英的藝術地位,忽視了詩歌對當代文化與人文精神建構的積極影響。
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當代詩壇與學界不斷拋出詩歌語言問題,如“朦朧與晦澀”、“拒絕隱喻”、“口語化”、“語言本體”、“詩歌敘事”、“及物寫作”等等,這些問題至今還在發酵,其詩學意義也愈顯重大,越來越成為中國當代詩學建設中的重要命題。我們將中國新詩看作是世界現代詩歌的一部分,這個“當代”并非文學史分期的當代詩歌,更接近于現代詩歌的語言的研究。當代詩歌語言研究是中國當代詩學建設的基礎,同時也是其核心組成部分。詩歌正是觸摸我們內心的精神鑰匙。在精神貧困的年代,神話寫作讓我們找回生命最初的感動、溫暖、詩意與親切。孤寂書寫既要注重語言的詩性,也關注思想的智性,這是兩者之間不斷調節與平衡的過程,也是讓詩憑借語言成為藝術,讓詩成為介質關聯詩人與更深的生命體驗、成為與讀者對話與共鳴的藝術觸媒,詩歌就是這么一種詩性、智性的藝術,慰藉生命,觸摸靈魂。堅持孤寂書寫,雖然帶來生活與精神沖突的矛盾,但在對藝術與思想的雙重敬畏上,詩人修煉成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一個有道義感與深度意識的藝術家。生活與感情是私我的,是局部的,而藝術、思想是屬于大我的、普適的,孤寂書寫成為觸摸無力、焦慮內心的必然通道,成為當代犬儒化、大眾化、口語化、非詩年代的另一種堅實、果決的詩學本體追求與信念。
90年代的神話寫作,在幻想、孤寂的語言狀態下實現了詩體、哲學、神性的融合,豐富了當代詩歌寫作和文化建構,為積極健康的詩歌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寫作路徑。
三、“詩歌”作為“文化”
90年代詩歌在經歷了喧嘩、吵鬧之后,也愈加淡潛、自覺,開始越來越重視語言為體的書寫,表現出某種自覺的詩體意識。身體成為非詩的反神話寫作的表現內容,但其往往忽略詩性、詩意的關注。而以知識分子寫作、神性寫作、大詩寫作的神話寫作群體他們則更加重視身體的在場體驗,充分調動感知的精神感應,深入到當代詩歌的語言深處,為90年代詩歌提供了一條極其重要的書寫路徑。“我對于自己的意志的認識,雖然是直接的,卻是和我對于自己身體的認識分不開的。”[10]90年代詩歌既是一種受到同期文化影響(主要體現在口語寫作)的文化樣式與內容,同時,也更尊重、探索詩歌的語言本體,積極有效地融合現代生存經驗與詩體轉換可能之間的平衡,讓身體不再僅僅成為一種再現的理論武器,刻意向不合理的現實境遇開戰,而是一個深度直覺、靈感的感官,在詩體意義上不斷進行裂變、生成新的思想可能,同時也融入現代社會、現代意識、現代經驗、現代人格的全面轉型。
彭富春從身體美學的角度提出了研究身體的重要意義:“伴隨著后現代社會的來臨,身體問題在思想領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這理所當然地關涉到作為感性美學或者感覺學的美學,因為身體不僅是感性世界中的一個重要層面,而且還具有感覺的機能。”[11]顯然,作為藝術美學重要樣式的詩歌更是美學所要重要考察的對象,這里面詩歌的差異書寫的身體也指向了不同的意識形態,它既是從身體出發,也是由身體作為起點關于非身體化的理解與可能,打破身體一直受心靈支配的理性主義的身體道德觀念。在道德的形而上學的歷史進程中,身體顯然被符號學、不斷受到規訓,并位于精神、心靈的附屬地位。同時,身體又在某些時刻被刻意地神學化、政治化,一個只有神靈庇護的身體才能走向死亡,各種主義、觀念指導人生選擇的身體很大程度上被政治的各種形式灌輸、歸順、服從、依賴。而政治化的身體往往以隱形的、遮蔽的方式去對社會進行規訓、意志化。這一點在90年代詩歌的發展中顯得較為明顯。
90年代詩歌體現了同期文化的局部特征,當成為中心化、秩序化的非詩的反神話寫作成為整體特征時,這也意味著同期文化發展的問題所在。“現代社會作為消費社會主要推動以人的身體為中心的消費。不僅一切物是為了滿足人的消費,而且身體自身也是為了滿足人的身體消費。消費社會流行的大眾文化在主體上就是身體的消費文化,它所奉行的娛樂至上原則在根本上是讓身體快樂起來。”[12]雖然,我們踐行的、追求的是消費主義的文化形態,從80年代過于思想化、政治化的理念熱情轉向了對日常生活、物質主義的經濟拜物教,而90年代消費話語要引導的正是這種發財夢、金錢夢,而身體的種種樂趣、娛玩自然成為消費主義浪潮的重要表現,身體成為消費文化所關注的重要對象。“身體本身也是供以消費的(色情化的身體)。它是社會關系場域,自然也是消費關系的場域,但是,它異常非凡,它既是消費者,又是被消費者,它是消費行為,同時也是消費關系,因而身體和消費政治的關系非常復雜。在后現代景觀中,消費政治是主導一切的力量,它主導身體行為、身體倫理、政治身份的建構以及認同,在這個層面,身體是被塑造、被建構起來的;但是,它在某種層面上,消費政治又是極其身體化的,它又遵從著肉身需要(欲望)的邏輯,這一點上,后現代消費政治和啟蒙、革命時代都不一樣,在啟蒙和革命時代,身體話語是沒有什么發言權的,它是政治話語的需要壓抑和消滅的對象,而后現代消費政治對身體話語則是鼓勵的,它甚至主動從身體話語中尋求突破、發散、多元雜糅和狂歡的力量。”[13]顯然,深受文化影響的90年代詩歌無論從正面還是反面的書寫,都呈現了90年代文化對心靈的影響所形成的兩種結果:一種極度夸大身體的享受,一種表現為物質對身體的現實擠壓。這兩種結果均說明了大眾文化倡導消費主義、物質享受主義所形成的消費主義文化的某種后果。
90年代以來的當代詩歌書寫,也變成一種知性化、思想性的文化話語,它影響與參與了當代文化的重構與生成。“一個話語的形成不能完全占據它的對象、陳述、概念等諸種序列有權利提供的一切可能的空間,它基本上是空白的,而這個空白是由話語的策略選擇的形成序列所造成。”[14]“話語,作為特殊的實踐,又將這些規則現時代。因此,我們并不沒法從本文進入思、從閑聊轉而沉默、由表及里、從空間擴散到瞬間的純粹默想,從表面的多樣性到深層的同一性。我們將始終停留在話語的范圍中。”[15]當代詩歌的話語受到90年代末影視傳媒、電子媒介過多的影響,它越來越趨向大眾化、娛樂化。各種詩歌表演、朗誦、詩會、活動也被文化化、景觀化、效應化、新聞化。但是90年代以來的詩歌深受第三代詩歌中口語寫作的負面影響,將詩歌推向反諷與敘事的中心化、秩序化,影響了詩歌語言本體意識的創作。“反諷是語言策略,它把懷疑主義當作解釋策略,把諷刺當作一種情節編排模式,把不可知論或犬儒主義當作一種道德姿態。”[16]當代詩歌各個階段均有“先鋒”,它們也以不同方式呈現了“先鋒”的立場與姿態。文革前后的“地下詩歌”、“朦朧詩”傳承“五四”啟蒙傳統,表現出批判現實的文化立場。緊接著橫空出世的“第三代詩”則反其意象語言來顛覆、破解前先鋒的抒情話語。而90年代的口語寫作中的下半身、低詩歌,則借“身體”之名,解放政治化的身體、解放被禁錮的思想。
20世紀80年代中出現的第三代詩歌所標出的先鋒詩潮以來,當代詩歌的書寫漸漸被西方的后現代主義的文化語境所影響,一些后現代思潮的理論與美學著作陸續翻譯到國內,更推動了先鋒詩人對既有理性秩序與文化機制的質疑與批判。德里達對西方邏各斯中心話語,即理性為中心的話語提出了批判與反思,從西方的表音文字開始展開對語言的工具理性反思與理論建構,在對索緒爾、尼采、海德格爾等哲學家的反思與批判中,建構了他的“延異”哲學。從語言上對語言展開的批判與反思,也構成了當代先鋒詩歌重要的話語理論資源。德里達的“反諷”理論就是對這種語言工具理性的有力反叛與疏離。也就是說,語言不僅要服從一定的規則與系統,但是同時,這種一定的規則與系統實際上是不可能完全實現的,任何一個單一的用法或者定義都無法窮盡這個概念的所有方面。所以語言是一種墮落,這種墮落并不是一種頹廢,或者是逃避,而是充分意識到自身的矛盾性和豐富性,并以此來獲得對于事物本相的多角度描繪的“墮落”。[17]詩歌只有從語言進行斷裂,詩歌書寫才有可能突破,這樣的詩歌話語才會呈現出新的藝術生命力。
詩歌作為藝術話語,很大程度在于對“語言”自身的認同與實踐。誠如韋勒克、沃倫寫道:“一首詩中的時代特征不應去詩人那兒尋找,而應去詩的語言中尋找,我相信,真正的詩歌史是語言的變化史,詩歌正是從這種不斷變化的語言中產生的。”[18] 90年代詩歌書寫中的神話、隱喻寫作仍然重視詩歌的語言,它們通過語言的設置與表現,推動當代詩歌的積極有效的話語建構。語言必然與孤寂、沉默相關,這也是漢語詩歌的質地與詩意生成的必然前提、因素。法國社會學家讓·鮑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寫道:“我們不應該被‘被解放了’的身體(但是我們已經看到:它是作為物品/符號被解放的,而在其欲望的顛覆性真相中、在色情及體育和衛生保健中它都遭到了查禁)的物質表現所蒙騙——它僅僅表達某種已過時的、與生產系統發展不相適應且不再能保證意識之統一的、有關靈魂的意識形態,被一種更具功用性的當代意識形態所取代,這一意識形態主要保護的是個人主義價值體系及相關的社會結構。它甚至還強化了它們,給予它們一種幾乎是決定性的根據,因為它用身體的自發表現取代了完全內在的靈魂超驗性。”[19]
詩歌成為文學藝術里最重要的藝術形式,也是詮釋社會與時代意義的重要的文化形式,它成為文學生產、意識反映的重要晴雨表,詩歌一方面以獨立的詩體形式形成文本的藝術創造,一方面又以意義價值推動著文化的生成、發展。“把文化視作與社會生活相關的一切表意行為的集合。與社會生活相關的表意活動范圍極廣,從文學藝術,到風俗習慣,到權力動作,到物質生產,都帶有表意能力。這個巨大的表意活動堆集在社會上周轉運行,需要一個釋義標準體系來控制意義的解讀。釋義體系的核心部分即意識形態,意識形態是社會表意活動的元語言,它的任務是保證社會表意得到應文化認可的‘正解’。”[20]顯然,90年代以來的當代詩歌作為同期文化的主要形式,參與了90年代文化的建構與互動,其中對身體的書寫,特別是以民間的、口語的、下半身書寫的身體的極端化、粗俗化的處理,使得身體的意義走向與90年代文化中倡導的消費形態中的身體景觀策略不謀而合,彼此相映,因而,對這種身體書寫現象,我們不得不保持某種警醒與距離。
90年代詩歌的身體對超驗的身體的驅逐與忽視,也成為當代詩歌發展滯后的主要原因,其文化的表現意識也強化了消費的身體景觀的狂歡化、色情化的走向,誤導、壓制90年代文化的健康與積極的生長可能。詩人與同期文化也應自覺地表現出某種疏離意識、批判意識,他們在進行詩歌創作的同時,也時刻保持著自我反思的寫作態度。“帶著歷史強加于個人之上的不可擦抹的創痛,迎著消費主義時代無邊的誘惑,詩人(也是這個時代的個人)所經歷的內心生活(或內心經驗)將是曖昧的、復雜的,甚至是分裂的。而詩歌本身所關注和尋求的,是與物質的社會活動不同的精神領域,是人的內心世界,是穿過種種有限的、暫時性的因素的掩蓋、束縛,去尋找人的靈魂的歸屬和位置,去用詩的語言建構一個與現實的生存世界相對應和對立的詩的世界……”[21]“在某種意義上說,抵抗金錢的誘惑甚至比抵抗政治權威的壓迫更為艱難——后者即使失敗,起碼還有一種‘悲壯感’值得咀嚼回味。”[22]
謝冕說:“現在似乎是需要我們再一次發出呼吁的時候了:讓詩回到它本來的位置上來,讓詩首先是詩,是情感的,是思想的,是高貴而永恒的,是作用于人的心靈的,是能夠療救人的精神而始終引導人向前方行進的!讓我們再次鄭重強調,詩就是詩。”[23]洪子誠也寫道:“有許多人(尤其是年輕人)‘投身’于詩,在詩中找到快樂。他們為了探索精神的提升和詞語的表現力而孜孜不倦。這一切,就為新詩存在的價值提供了最低限度的、然而有力的證明。說真的,在當今這個信仰分裂、以時尚為消費目標的時代,這就足夠;我們還能要求些什么呢?”[24]顯然,當代詩歌從文化的角度來講,應該是文化的重要形式、內容,參與、推動了當代文化的理論進程。
回歸漢語經驗的語言表現,回歸詩學經驗上的身體認同,回歸文本經驗的詩體意識,回歸人類經驗的文化意識,這也許是新世紀詩歌共同面對的詩學命題。這有待于更多的寫作者、研究者去重新深化、重新認知、重新闡釋、重新發現!
注 釋
1. [德]荷爾德林:《荷爾德林文集》,戴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77頁。
2. 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54頁。
3. [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楊一之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200頁。
4. 西渡:《寫作的權利》,《最新先鋒詩論選》,陳超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22頁。
5.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51頁。
6. 鄭敏:《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45頁。
7. 曾方榮:《反思與重構——20世紀90年代詩歌的批評》,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第8頁。
8. [德]保羅·策蘭:《保羅·策蘭詩文選》,王家新、芮虎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7頁。
9. 陳仲義:《日常主義詩歌》,《詩探索》,1999年第2期。
10. [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楊一之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53頁。
11. 彭富春:《身體美學的基本問題》,《中州學刊》,2005年第3期。
12. 彭富春:《身體美學的基本問題》,《中州學刊》,2005年第3期。
13. 葛紅兵:《身體寫作:啟蒙敘事、革命敘事后身體的處境》,《當代文壇》,2005年第3期。
14. [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謝強、馬月譯,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第72頁。
15. [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謝強、馬月譯,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第83頁
16. [美]海登·懷特《后現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98頁。
17. Claire Colebrook, Irony. London: Routledge, 2004. p.16.
18.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年,第186頁。
19. [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9頁。
20. 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頁。
21. 周瓚:《透過詩歌寫作的潛望鏡》,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9頁。
22. 陳平原:《當代中國人人文觀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28頁。
23. 謝冕:《世紀反思——新世紀詩歌隨想》,《河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
24. 洪子誠:《在北大課堂讀詩》,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