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的傳承與敬畏

“藝術即經驗”，對詩歌來說尤為如此。作為一種高度凝煉抽象的文字藝術，詩歌的創作與接受都離不開經驗——這不止是作者的生命體驗和讀者的生活經驗，更為實質的是經典的閱讀。藉由古今中外經典詩文的閱讀所建構的詩歌經驗，我們才能領略詩歌的獨妙意境。當代新詩如何表現或傳達現代人精微的生命感悟，如何獲得更多讀者的青睞進而完成當代詩美的自我建構，是值得每位詩人思考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探索并不意味著詩人向大眾趣味屈服，也絕非媚俗的借口，而是一代詩人群體應有的理想和抱負。在一般的印象中，對于前輩詩人的反叛似乎成為年輕詩人獲得自我進而在詩壇立足的絕佳證明，新時期以后的當代詩壇日益成為新興詩歌流派的試驗場，口號、理論繽繁紛呈，讓人目不暇接。當然，“詩文掃地”或許無損于詩人的清名，但卻也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上驳氖?，在經歷過喧囂之后，近年來已有不少詩人在食古化洋，續接現代新詩傳統方面做出了十分可貴的探索，比如黃禮孩的《窗下》和林莉的《迷迭香》。

第一次閱讀黃禮孩的《窗下》，是在楊克主編的《60年中國青春詩歌經典》中，其似曾相識卻又讓人略感驚喜的閱讀體驗令人印象深刻。“窗下”在詩歌中并非普通詞匯，而是一系列意象聚合。在古典詩歌中，它最為常見的意義指向，是那句“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高明《琵琶記》）的千古名言，其衍生的意象更多與讀書相關，如“竹窗下，枕書高臥，覺時月浸寒氈”（陳繼儒《小窗幽記》）。在現代新詩中，以《窗下》為題的也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是洛夫的早期詩作：“當暮色裝飾著雨后的窗子/我便從這里探測出遠山的深度/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氣/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以及小路盡頭的/一個背影/有人從雨中而去”。這首詩得“禪”之心而與古典詩美相通，其抽象哲思卻又在傳統之外，極具現代審美體驗，因而被視為禪意新詩的代表作之一。當然，類似以《窗下》為題的詩還有很多，但很難與洛夫的詩相媲美，如“冬夜/我在你的窗下/凝望/移動的月光/把我/照成了/一株/冰冷的白楊”（孫宵兵），整體上未有大的突破。但黃禮孩的詩則不然，他的詩輕輕地勾起“窗下”的詩歌記憶，一句“仿佛人間的愛都落在低處”便直達禪意深處，卻又筆意一轉，窗下的“陽光”與“喜悅”難道與讀書相關么？“光線在你思想中/越來越稀薄 越來越/安靜 你像一個孩子/一無所知地被人深深愛著”，這又讓我想起了柯靈的同名散文，“在窗下，我望著無云的天……我曾經有孩提的心，駕風舟，泛云海，探索宇宙的奧秘。虹橋彼岸有瑰奇的天地，月中宮闕是寶玉砌成……”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認為黃禮孩的禪意更加純粹、自然，脫卻了那種刻意的現代糾結，呈現出的是一種具有超越性的詩境。

林莉的《迷迭香》意象略歐化一些，莎翁戲劇中的名言“Rosemary is to help people recall， darling， please keep it in your heart.（迷迭香，是為了幫助回憶；親愛的，請你牢記在心）”已廣為國人所熟知。對于年輕人來說，它更容易讓人想起周杰倫的同名歌曲，“軟性的飲料/上升的氣泡……你隨風飄揚的笑/有迷迭香的味道”。當然，這種文化語境對詩歌來說，是要刻意規避的俗氣，還是可資利用的當代性，也值得探討。但毫無疑問的是，林莉用文字生動地表現了音樂MV的畫面感和靈動性——“夜晚”“新月”“腳尖”“扭動的小蠻腰”，而迷迭香背后的潛在敘事，如“女王泡澡”“增強記憶”“愛情忠貞和友誼”等，都有咀嚼和回味。

我們閱讀陌生詩人的作品，在沒有副文本引領的情況下，如何領略詩意？經典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新詩百年之際，在詩歌回暖與熱鬧的時刻重提傳承與敬畏，不僅是滿足讀者多元化審美期待的需要，更是當代新詩詩美建構的時代責任和擔當！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