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現(xiàn)代社會的友誼
人是一種孤獨的動物。孤獨類似于饑餓,無論制造多少食物都不能滿足饑餓,無論擁有多少親情、愛情、友情都不能消除孤獨。在古代,詩人大多居官,是統(tǒng)治階級集體中的一員,受君臣秩序約束,這種嚴(yán)格的等級秩序可以給其成員帶來相對穩(wěn)定的歸宿感。他們的孤獨往往產(chǎn)生于脫離官方秩序或不能進入官方秩序的時刻。如不甘事權(quán)貴的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戰(zhàn)亂年代與官方秩序失去聯(lián)系的杜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受打擊被流放的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未能進入官僚系統(tǒng)的隱士孟浩然則“巖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自來去”,如此等等。
相反,現(xiàn)代社會的孤獨實質(zhì)上是人擺脫秩序束縛、獲得精神獨立后的產(chǎn)物。而且,主體性愈強,孤獨感就會愈強。從內(nèi)心來講,人人渴望友誼,但常常不免忍受或享受孤獨。究其原因,是由于現(xiàn)代社會存在著不利于友誼生長或破壞友誼的因素。“想一想你真正的朋友為何那么少,因為幾乎沒有人適于成為他人的朋友。”這是葡萄牙詩人佩索阿(1888-1935)《生活準(zhǔn)則》(約1910年)中的一句話。現(xiàn)代文學(xué)直面現(xiàn)實,揭示真相,其原則是將真實性置于審美性之上,或者說真實第一,審美第二。佩索阿這句話就是如此,具有無可質(zhì)疑的真實性。為什么“幾乎沒有人適于成為他人的朋友”呢?首先是因為民主社會的獨立性,以及由此造成的自我中心與人心渙散,自我中心是“為我”的,而友誼卻需要“為他”,這顯然是沖突性的;其次是現(xiàn)代職業(yè)與商業(yè)競爭強化了人與人之間的敵對關(guān)系;還有城市人際關(guān)系的冷漠,如此等等,都是友誼的對立物。這在現(xiàn)代哲學(xué)和文學(xué)中都有體現(xiàn)。從薩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獄”中不難看出緊張的人際關(guān)系。事實上,從卡夫卡(1883-1924)以來,現(xiàn)代文學(xué)就表達了理解他人的限度或不可能。如今,甚至在中國流行歌曲里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句子“其實你不懂我的心”(1987),“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1993)。
友誼在現(xiàn)代社會陷入困境,這是實情。但這并不意味著友誼不存在了,更不意味著人們不需要友誼了。友誼是人們永遠需要的,因為每個人都期待認(rèn)同。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們生活在對友誼的永久需要和友誼的現(xiàn)代困境中。仔細考查佩索阿的話,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他說的是“適于”,即使一個人不適于成為另一個人的朋友,但對友誼的需要會克服這一點。還有“幾乎”這個詞表明其非絕對性。像佩索阿盡管朋友少,但并非完全封閉,他早年也有個好朋友馬里奧·德·薩-卡內(nèi)羅(1890-1916),即佩索阿的重要異名卡埃羅的原型。
友情不像親情由血緣維系,也不像愛情由婚姻框定。古代有結(jié)拜儀式,一般稱為結(jié)拜兄弟,包括磕頭換帖,同飲血酒,對天盟誓,往往以老大為尊,有很強的等級觀念,有些結(jié)義者會為某種共同目標(biāo)而奮斗,如桃源結(jié)義。隨著民主社會與平等觀念的滲透,這種儀式基本上已廢而不用。就此而言,現(xiàn)代社會的友誼大多是自發(fā)的、松散的,或情趣相投,或利益與共。因而導(dǎo)致友誼破裂的因素往往也是利益爭執(zhí),或觀念分歧。
相對來說,詩人之間的友誼比較純粹,詩歌構(gòu)成了他們共同的家園。他們可能素不相識,只是由于讀過彼此的詩歌就可以一見如故,甚至成為至交知音,這是一種異常親和的人際關(guān)系,近乎奇跡。總體來說,詩人這個群體較少利益之爭,但也并非一團和氣。因為詩人往往比常人個性強,觀念比較獨特,加上自戀自尊而且敏感,關(guān)系容易破裂。詩人雖不重利但重名,為了某種名分導(dǎo)致斷交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
二、沃爾科特的友誼詩
為了討論沃爾科特友誼詩,有必要先談一下他的親情和愛情。其親情簡況如下:沃爾科特出生的第二年,他父親沃里克·沃爾科特就去世了。母親阿利克斯·沃爾科特把他養(yǎng)大,他母親去世于1990年。沃爾科特有一個姐姐帕梅拉,比他大兩歲;有一個雙胞胎兄弟羅德里克,是導(dǎo)演、劇作家,和沃爾科特是同行,2000年去世于多倫多。已譯成漢語的沃爾科特詩歌中似乎并無作品專門寫到這些親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沃爾科特甚至沒有寫到他的雙胞胎兄弟之死,這表明他們關(guān)系可能并不親密。他只是在《布魯克林來信》中間接寫到父親,該詩的最后一句堪稱偉大:“我不為任何人之死悲傷。”
沃爾科特的愛情簡況:1954年,第一次婚姻,和費伊·莫里斯頓,有一個兒子彼得;1960年,第二次婚姻,和瑪格麗特·梅拉德,有兩個女兒;1982年,第三次婚姻,和諾蘭·梅蒂維埃。沃爾科特的愛情顯然并不如意,他在《西西里組曲》第三首中寫道:“我虐待了她們所有人,我的三位妻子。”
相對來說,沃爾科特的友人較多,對他的文學(xué)事業(yè)更重要。尤其是他和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和謝默斯·希尼(1939-2013)被稱為“三劍客”。他們?nèi)痪@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布羅茨基1987年,沃爾科特1992年,希尼1995年。他們用文字表達友誼的方式主要有題贈詩和評論兩種方式。三人中,沃爾科特與布羅茨基關(guān)系更密切:沃爾科特的早期詩《歐洲的森林》收入《星-蘋果王國》(1979年)是獻給布羅茨基的。《白鷺》組詩第8首是寫布羅茨基的。在評論方面,布羅茨基為沃爾科特寫過《潮汐的聲音》(1983年),沃爾科特為布羅茨基寫過《魔術(shù)工業(yè):約瑟夫·布羅茨基》(1988年),希尼為沃爾科特寫過《流放的語言》(1979年)。布羅茨基去世后,希尼寫了《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這些評論來自偉大同行的認(rèn)可,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極其可貴的鼓勵。布羅茨基對沃爾科特評價極高,認(rèn)為他是“今日英語文學(xué)中最好的詩人”。
《白鷺》出版于2010年,詩人80歲。第二年獲艾略特獎,這部詩集被評為“一部感人、具有冒險精神并且?guī)缀鯚o懈可擊的作品”。在我看來,其中最感人的是友誼詩。全集共收入詩歌97首,其中友誼詩(不包括題獻詩)為14首,比例達七分之一,即七首詩當(dāng)中就有一首友誼詩。作為一位現(xiàn)代作家,沃爾科特的友誼觀當(dāng)然也是復(fù)雜的。在《他們》第2首中,沃爾科特寫道:
不要在友誼的附近閑逛
他們中最好的也會失望,會悄悄
把門關(guān)上,不要吃驚于你被拒絕。
沒有什么比他們的事業(yè)重要;
名人可能就像蛆,最杰出的那些
變成甲殼蟲;甲殼蟲讓你吃驚嗎?
這幾行詩如同對青年人的忠告,當(dāng)然也來自詩人的體驗。作者顯然有被朋友拒絕的經(jīng)歷,原因很簡單,對名人朋友來說,“沒有什么比他們的事業(yè)重要”,在自我中心的時代里,誰又不是如此呢?“甲殼蟲”(以及“蛆”)的比喻很容易讓人想起薩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獄”,其中包含著對他(名)人的強烈嫌惡,一種非友非敵的負(fù)面人際關(guān)系。關(guān)于敵對關(guān)系的書寫,最有代表性的是《致我的敵人》。《在阿姆斯特丹》第1首中也有“接受我的敵人的乖戾的怨恨”這樣的句子。這些敵對關(guān)系可能來自沃爾科特詩藝的詆毀者,甚至也可以包括那些流言或緋聞的制造者。
除此以外,《白鷺》中的其它友誼詩都是正面的。大體包括兩部分:一部分寫給健在的朋友。詩人曾在《友誼詩篇》中感嘆“在第二次生命里我結(jié)交了這么多朋友!”事實上,這本詩集就是題獻給朋友的:“獻給斯特法諾斯、馬泰奧、博比、萬尼、采澤和格林。”這些朋友或許并非詩友,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友誼。其中,《喜歌:雨季》是詩人為朋友寫的祝婚詩。《碼頭之夜》是一首別致而動人的友誼詩。另一部分寫給已逝的朋友,這類詩較多,因為這是詩人晚年寫的友誼詩,隨著身邊友人的不斷辭世,這些詩不可避免地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有些是悼亡詩,如《月亮的號角》(哀悼美國劇作家奧古斯特·威爾遜)、《朋友之死》(哀悼巴巴多斯小說家奧利弗·杰克曼)、《紀(jì)念,約翰·赫恩》(哀悼牙買加小說家約翰·赫恩)和《哀歌》(哀悼劇作家艾梅·瑟賽阿);有些是懷念詩,如《白鷺》第6首、《金合歡樹》第3首,以及《他們的號碼》等。這些懷念詩極其感人,后兩首詩分別以友人留下的書和電話號碼起興:
我打開他們的書,看見他們遙遠的身影
鄰近并不斷抵達,他們的嗓音被書頁
中的一朵云聽到,像我頭腦里柔軟的濤聲。
我們?nèi)匀徽鋹勰切?/p>
我們愛著的、失去的、尊敬的人,并轉(zhuǎn)化
成我們迅速掠過的號碼的回聲
從一種逐漸會變成習(xí)慣的新的疼痛中……
三、《白鷺》第6首細讀
圣誕周過了一半,我還不曾看見它們,
那些白鷺,沒有人告訴我它們?yōu)槭裁聪Я耍?/p>
但此刻它們隨這場雨返回,橙黃的嘴巴,
粉紅的長腿,尖尖的腦袋,回到草地上
過去它們常常在這里沐浴圣克魯斯山谷
清澈無盡的雨絲,下雨時,雨珠不斷落在
雪松上,直到它使曠野一片模糊。
這些白鷺擁有瀑布的顏色,云的
顏色。有些朋友,我已所剩不多,
即將辭世,而這些白鷺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或者它們像
突臨的天使升起,飛行,然后又降落。
有時那些山巒就像朋友一樣
自行緩緩消失了,而我高興的是
此刻他們又回來了,像懷念,像祈禱。
I hadn’t seen them for half of the Christmas week,
the egrets, and no one told me why they had gone,
but they are back with the rain now, orange beak,
pink shanks and stabbing head, back on the lawn
where they used to be in the clear, limitless rain
of the Santa Cruz Valley, which, when it rains, falls
steadily against the cedars till it mists the plain.
The egrets are the colour of waterfalls,
and of clouds. Some friends, the few I have left,
are dying, but the egrets stalk through the rain
as if nothing mortal can affect them, or they lift
like abrupt angels, sail, then settle again.
Sometimes the hills themselves disappear
like friends, slowly, but I am happier
that they have come back now, like memory, like prayer.
這是《白鷺》組詩第6首的譯文和原文。我認(rèn)為它是《白鷺》組詩、甚至整部詩集中寫得最好的一首。在此詩中,白鷺和友人融合為一,在原文中,作者使用的代詞是they和them,這個詞可譯成“它們”,指白鷺,也可譯成“他們”,指友人。譯成漢語時只能選擇其一,這種雙關(guān)性就體現(xiàn)不出來。該詞在詩中出現(xiàn)7次,前6次我均譯為“它們”,最后一次譯成“他們”,以暗示白鷺與友人的一體性。在本詩中,除了將白鷺與友人形成復(fù)合性隱喻以外,作者還將山巒與友人對應(yīng)起來,形成另一組隱喻關(guān)系。
與此相關(guān)的是兩組關(guān)鍵詞:一組是“消失”(gone,第2行)與“返回”(back,第3行),一組是“消失”(disappear,第14行)與“回來”(come back,第15行)。同they一樣,這兩處“消失”既指白鷺的“消失”,“山巒”的消失,也指“友人”的消失。在這里,“消失”其實是死亡的婉辭:
有些朋友,我已所剩不多,
即將辭世,而這些白鷺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
在這節(jié)詩中,“辭世”與“死亡”顯然都是“消失”的本義,或者說它們明晰了“消失”之意:所謂“消失”即“死亡”,而“死亡”就是“永久消失”。但是,正如詩中所寫的,那些“消失”的物或人還會“返回”,在詩人的懷念里不斷返回。在此,詩人既是一位剩存者,也是一位招魂者,讓逝去的友人不斷回到塵世,回到自己身邊。值得注意的是“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這一句,表明“它們”是不死的,或不會死的。如前所述,白鷺本是詩人友人的隱喻,詩中又把它比成“瀑布”和“云”,這些存在于大自然中的永恒物象,把它比成“天使”。在這里,傾瀉的瀑布、飄忽的云朵,和突然降臨的“天使”分明都成了詩人友人的化身。它表明只要詩人還活著,他的友人是不會死的。更進一步說,即使詩人也不在了,他們?nèi)詴粩喾祷貕m世,通過他們留下的作品和讀者的閱讀,詩人及其友人的永恒友誼會一再返回塵世。此處的語調(diào)異常自信,甚至有些高傲。這是一個寫出傳世作品的詩人發(fā)出的堅定聲音:即使詩人的生命被死神中斷,詩人的友誼卻可以憑借他們的詩篇超越死亡。正是這一點構(gòu)成了此詩的動人品質(zhì)。
本詩還對白鷺的形態(tài)做了具體描繪:“橙黃的嘴巴,粉紅的長腿,尖尖的腦袋”,白鷺的美麗也成就了詩人友誼的美麗。此外,雨在詩中出現(xiàn)了4次,也很有意味,它構(gòu)成了白鷺活動的基本背景,營造了一種不斷沖洗事物、迷蒙世界的氛圍,這種模糊的光暈如同詩人的淚眼所見。
之所以說這首詩是詩集《白鷺》中最好的作品,是因為作者用清澈的語言寫出了動人的詩歌,并且嚴(yán)格押韻,前12句交韻:week(周)與beak(嘴巴),gone(消失)與lawn(草地),rain(雨絲)與plain(平原),falls(落)與waterfalls(瀑布),left(剩下)與lift(升起),rain(雨)與again(又)。后3句連韻:disappear(消失),happier(高興),prayer(祈禱)。week與beak分別對應(yīng)著抽象的時間和具象的嘴巴,gone與lawn同樣包含著抽象與具象的對應(yīng),而且體現(xiàn)著消失與存在的張力。rain與plain則體現(xiàn)了運動與靜止的差異。falls與waterfalls分別對應(yīng)著雨與瀑布的下降,對應(yīng)著廣闊細微與集中急驟的不同。left與lift僅一字之差,前者意為“剩下”,指健在的朋友;后者意為“升起”,描寫天使,亡友的化身,二者形成了富于張力的對稱。rain與again可以顯示雨的反復(fù)來臨,對應(yīng)著詩人對亡友的反復(fù)懷念。交韻在總體上制造了一種融合效果,體現(xiàn)了白鷺與朋友、白鷺與天使,以及白鷺與雨絲的融合。詩歌最后采用三連韻,不僅表明這三行是一個獨立的單元,而且顯示了詩人懷念亡友的一貫性:詩人堅持他的祈禱(prayer)對抗友人的消失(disappear)。由此可見,押韻可以跨越遠距離達成詞語的結(jié)盟,押韻詞和被押韻詞顯然構(gòu)成了更親密的關(guān)系,從而使詩歌更有藝術(shù)性,并可以強化詩人的情感。遺憾的是,我的翻譯未能傳達出這些韻律。許多現(xiàn)代漢詩也是這樣,基本上放棄了押韻,而且詞語不凝練,節(jié)奏感不強,也沒有必要的形式建構(gòu),這種沒有難度的寫作其實是主動降低了寫作的藝術(shù)性,只滿足于寫出心中那點詩意,而不注重相應(yīng)的詩藝,能好到哪里去呢?在此,或許有必要重溫托·艾略特在《三思“自由體詩”》中的話,“所謂傳統(tǒng)詩與自由體詩之分并不存在”。艾略特的意思很明確:任何詩都是講究格律的。沃爾科特的詩正是這樣,真正達到了詩意與詩藝的雙重完美。艾略特的話與沃爾科特的詩或許能構(gòu)成一種提醒:現(xiàn)代漢詩是否為形體自由付出了詩藝流失的代價,以及如何重建現(xiàn)代漢詩的韻律?更難得的是,這首詩用的是明晰的語言,現(xiàn)代漢詩作者一旦使用這種語言寫作往往通篇成為大白話,很少有人能寫出像《白鷺》這樣的韻味和動人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