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穿的紅嫁衣》中的敘事空間建構

摘 要：霍達的小說《未穿的紅嫁衣》中敘述者以一種虛擬的形式創造事件，從而用一種特殊的形式保存甚至創造時間、空間，打破了傳統的單一事件順序，展露出了一種追求空間化效果的趨勢?；暨_的小說突出強調空間因素，有意打亂甚至粉碎時間的桎梏。在空間的不斷變化之中我們感受到時間的流動，不同空間的重疊制造出特殊的美學效果。

關鍵詞：《未穿的紅嫁衣》 空間敘事 時空 地理空間

回族作家霍達以《穆斯林的葬禮》享譽文壇，而她的另一部作品《未穿的紅嫁衣》的氣韻卻更為獨特，她曾這樣形容這部作品的創作過程，文學創作是一個奇妙的互動過程，“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好像是一件早已存在的、完整的、有生命的藝術品，等待著你的發現。

對于《未穿的紅嫁衣》這部作品，以往的研究者們大多圍繞小說的主題、人物形象、愛情悲劇等方面對小說進行解讀，沒有意識到空間化書寫這個問題。如《對霍達新著〈未穿的紅嫁衣〉的三種解讀》《愛情幻滅與中國傳統倫理文化——評〈未穿的紅嫁衣〉》《論李言形象的多重悲劇性》等研究論文。對于小說的空間化書寫研究卻一直是一個空白的領域。李小婷的《霍達小說創作論》中在談到霍達的《未穿的紅嫁衣》提及這部作品獨特的表現形式：時間跨度的濃縮。小說緊緊圍繞著主人公李言開發秦嶼這一中心事件，在有限的二十四小時內，讓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都按照自己的命運軌跡去轉動，從而完成從沖突到高潮，再到結束的整個過程。這無疑涉及霍達作品中的某種獨特的書寫手法。

一、文本的敘事空間建構

小說中所說的“空間化”并不僅僅指日常生活審美中具體的物件或場所那樣的空間，而包含著一種抽象空間、知覺空間、虛幻空間。在《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中，巴赫金寫道：“在文學中的藝術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于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志的融合，正是藝術時空體的特征所在?！眥1}

1.秦嶼的地理空間書寫

小說開篇即提到秦嶼的地理位置“是一座面積僅有四平方公里的小島，孤零零地浸泡在大海里。從這里向海上望去，目力所及看不到第二座島嶼。雖然它與大陸相隔只有一道兩公里寬的海峽，但海峽上并沒有一座橋，洶涌的海水把它們隔開了”{2}。秦嶼實際上與越州隔海相望，形成同一個時間維度下的不同的空間形象。在越州人的眼里，秦嶼和位于秦嶼之上的精神病院“極樂園”就是一個大寫的他者。

“當夕陽把海天染成金黃，秦嶼上空便被紅白相間的云彩籠罩?！薄罢谔毂稳盏脑忌忠詽饩G潑染著這片土地，密密麻麻的紅海欖、木欖、秋茄樹、桐花樹、相思樹。”“好像秦嶼的靈魂出竅了，密密匝匝的鳥陣如煙霞騰空?！睂τ谇貛Z的這種具有充沛畫面感的場景描寫有著極強的敘事張力，它不單純是為了描寫而描寫，而是為了表現人物。小說中的這一特殊空間——美麗如世外桃源般的秦嶼是與文中的特定人物及其行為相對應的。李言在秦嶼的鳥鳴聲中感受到生命的輝煌、大自然的雄渾、自身的渺小和歷史的博大深遠。而秦嶼的鳥鳴與瘋子的吼叫又恰恰給越州人的生存空間造成了侵擾：“黑壓壓的鳥群遮住了陽光，使人們本能地產生猶如日蝕般的恐怖，再加上頭頂那紛亂的鳥鳴和隱隱傳來的瘋子的呼喊就更加毛骨悚然。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天將塌，地將陷，海將枯！”對于越州人來說，秦嶼就是一個外在于自己的、陌生化的他者存在。是被人視之為“垃圾”“公害”。“他奇怪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受。這種感受和越州人對秦嶼的普遍看法是完全相反的，和他本人今天此行的目的也是背道而馳的?！泵鎸Υ笞匀挥腿欢膲验煾杏X，作為一個人自然的情感抒發在此時的李言看來卻很“奇怪”。

《宋書》的一則故事《狂泉》中國人以國主之不狂為狂，而眾人則以個體之不瘋為瘋。這種集體性瘋癲行為充滿著個人與環境異化的焦慮，充滿著對群體性瘋癲的思考。“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眥3}而極樂園中夏院長的話又從某種黑色幽默的角度闡釋了這一點：“科學地說，世界上絕對精神正常的人是極少的，而絕大多數人都程度不同地不正常，這就遠遠不止百分之五了?！?/p>

如同秦嶼對之于越州，李言雖然貴為越州的副市長，但在他的，包括越州人的意識中，他們始終互為他者。當李言在大會發言中提到“南蠻子”時，大家的心里都很不好受：“李市長作為一個北方人，在這里使用‘南蠻子’這樣侮辱性的稱呼，至少是太欠考慮了?！崩钛粤⒓闯鲅曰膺@樣的不快：“當然，南方人也稱北方人為‘北侉子’，我就是北侉子！”“我在越州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可以算半個‘南蠻’了吧？”在這段話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對于自己身份的不確定性。李言之所以反復強調自己與越州的融合，實際上在他的內心深處是不認可自己的身份的，在越州這個大的敘事空間下，李言只能用某種自己的方式完成內心的反叛。他的情人郁瑯嬛也是外地人，一個人無依無靠地生活在越州這個地方。對于郁瑯嬛來說，越州的一切都是外在于自己的他者存在。

秦嶼形成一種文本中的文學景觀，融合文學、地理，提供敘述者的某種微妙的情感來呼應客觀的作者構造的地理知識，因此在文本中秦嶼就成為一種蘊含多元文化信息的載體。在小說中，秦嶼這個具體的、特征化的空間是作者寫作的基石，故事情節、人物性格等與小說有關的一切都是建筑在秦嶼這個基石之上。

作者運用充分擴大的空間觀念來構建幻想空間。秦嶼的地理空間想象，是由大陸出發，沿平面向著四方擴展，這種幻想性空間觀念，跳出了實在的束縛，將人們的思路引向了荒渺的幻想空間，以取得獨特的審美效果。利用這種觀念，編織關于遠國異民的幻想，增加秦嶼的詭秘性，詭秘的殊方與奇特的異民相互統一，呈現出絕妙的和諧性。秦嶼的幻想方式，主要表現在其形體、特性和習俗的怪異上，特征十分鮮明。

2.“家”的世俗空間化書寫

在小說中，“家”指代的是具體現實的、客觀居住的生活空間，也是抽象的、主觀的精神空間。加斯東·巴拉什在《空間的詩學》中提出，家庭、閣樓、地窖、抽屜角落等，都屬于一系列空間方面的原型意象，它們都具有某種私密感、浩瀚感、巨大感、內外感、寧靜感和圓整感。《未穿的紅嫁衣》中對于“家”的場域空間構建首先出現的是對郁瑯嬛的家的描寫：“樓上是一明一暗的套間，里面是郁瑯嬛的臥室，外面作書房。房間不大，但很舒適。關上房門，就躲開了細巷的喧囂。鬧中取靜。窗前垂著潔白的紗簾，從那里望去，不遠處就是椰林和海濱，給人無限情趣?！睂τ衄構值摹凹摇钡年愒O的描寫也只是做了簡單的羅列：“一張寫字臺，一把藤椅，一個單人沙發，兩個書架，再加上衣柜和衣架?！边@里敘述者描寫的郁瑯嬛的家帶給李言與讀者的是一種寧靜、安謐、簡單的享受感，而描寫到李言自己的家則是“乳白色的瓷磚貼面墻，桔黃色的琉璃瓦，鋁合金門窗，茶色玻璃。里面設有大小客廳、起居室、臥房、衛生間、餐廳、廚房等等自不必說。”這種對于家的構成材料的詳細描寫實際上是一種對于李言這個名存實亡的家的解構。李言家的電話在書房、衛生間、廚房、起居室都裝有分機，他走到哪里電話就追到哪里，“鈴鈴鈴”“嘟嘟嘟”“嚯嚯嚯”三個連用的擬聲詞顯示了李言作為個體的生存空間被擠壓的局促感。這種市委大院的“家”帶給讀者和李言的都是一種冰冷的孤獨感與壓迫感。當李言面對郁瑯嬛以及在這個“家”中時，是很坦率，很隨便的，因為他在市委大樓，在家里，都不得不處處設防，也只有在這座小樓，只有對郁瑯嬛才能一吐為快。李言對于郁瑯嬛的感情其實是極為復雜的，更多的是帶有一種依戀與傾訴的欲望。李言在童年時期所體會到的糊涂的歷史的恐怖，青年時期的對政治風波所感受到的畏懼，中年時期對家庭生活的厭惡，這一切都帶給李言一種恐怖的空間體驗。而當故事的最后，李言再一次來到郁瑯嬛的家里，那曾經多少次來過，在他心目中那么親切的地方，現在卻使他膽戰心驚。李言對郁瑯嬛的感情部分地投射在對郁瑯嬛這個細巷小樓的情感上，他的原初感受建立在一種受庇護或渴望在其中受庇護的私密的心理反應上。當這個“家”、這個“人”已經不能再給他提供庇護感時，那么這座位于細巷的小樓在李言的心理上已然不再具有原初的愉悅體驗，成為一種異質的市委大院的冰冷建筑，抑或是另一種對他施以壓迫的被擠壓的空間形象。

3.“瘋癲者”的神圣空間化書寫

對于普通人來說，空間意味著均質和廣延。但對于《未穿的紅嫁衣》中的李言的恩師令狐先生來說，秦嶼由于它的特殊性被賦予了“圣”的特性。在夏院長的眼里，令狐先生“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好像一直生活在一種幻覺的時空”。對于令狐先生來說，師生的忘年之交，人類的美好情感都已經失去意義。他的眼里只有這里的文化。在他眼中，秦嶼上的秦文化的歷史痕跡作為一種神圣文化的代表，不再是常人眼里的那種平凡生活空間的組成部分，而是屬于完全另類的東西。對于令狐先生來說，秦嶼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意義深遠的空間。對于他來說，其他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混沌的一團。在極樂園的生活對于他來說無疑是幸福的，這里沒有“橫掃牛鬼蛇神”的革命領袖，他可以安心地沉浸在他的歷史研究之中，沒有人能夠走進他的精神世界打擾他。在這里，他得到的是絕對自由的空間。秦嶼所代表的神圣空間在整個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個世界和第二種生活，形成一種雙重世界關系。在這里，令狐先生可以短暫觸及他所一直追尋的神圣世界。

而對于最后被送入極樂園的郁瑯嬛來說，這里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神圣空間。在這里，她神情安詳，看不出被囚禁的痛苦之狀。她所唯一牽念的就是代表著李言與她愛情的象征的紅裙子。小說中反復描寫和突出的是那一件嫁衣的極其濃烈的“紅”。“那條連衣裙，通體猩紅，‘V’字形的領口，周圍用花針編成一圈花環?！痹诶钛栽儐栍衄構譃槭裁匆I一件紅嫁衣時，郁瑯嬛說：“因為它紅得像心臟，像血，真摯熱烈的愛，生死不渝的愛，應該是這種顏色！”當李言去找郁瑯嬛分手時：“門開了，迎接他的是一片猩紅，血一般的紅！啊，紅裙子，紅嫁衣！剎那間，一股熾烈的情感如潮水般地涌上心頭。”最后，那條猩紅的羊絨連衣裙只能掛在瘋人院的墻上。這種猩紅似乎帶著自己的溫度。在這里，紅色作為一種敘事媒介存在。只有在極樂園，郁瑯嬛才能夠不受任何人的打擾，沉浸在她所構筑的、所幻想的完美的愛情之中。在這里，她不必擔心被何麗珠發現，背上第三者的罵名，不必面對自己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不必在漫長的等待中去期待李言兌現那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承諾。這里的極樂園實際上代表著一種空間連續性的中斷，是把世俗的壓抑空間與美好的虛幻空間一分為二的門檻，區分了兩個相對應的世界的分界線。

小說中的人物困于混沌的關聯以及變幻不定的世界，在文學中所覓求的獲取幸福的可能，并不將自身劃歸到外物中，也不從外物中體味自身的沉浮，霍達在《未穿的紅嫁衣》中將外在世界的單個事物從其變化無常的虛假的偶然性中抽取出來，打亂甚至粉碎時間的桎梏。在空間的不斷變化之中我們感受到時間的流動，不同空間的重疊制造出特殊的美學效果。

① [蘇聯]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275頁。

② 霍達：《未穿的紅嫁衣》，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 [美]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頁。

參考文獻：

[1] 霍達.未穿的紅嫁衣[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

[2] [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M].張逸靖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3] [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學空間[M].顧嘉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 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 馬大康，葉世祥，孫鵬程.文學時間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6] 吳國盛.時間的觀念[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