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國?東國?南極

摘 要：《燕行錄》中所載之《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記錄了朝鮮使臣李睟光與安南使臣馮克寬的唱和詩歌與筆談問答，為16世紀東亞外交史重要文獻。《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體現了16世紀朝鮮在以“上國”為核心的儒家文明世界中的“東國”大邦意識。

關鍵詞：朝鮮 安南 《燕行錄》 天下觀

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朝鮮使臣李光（1563—1628）以“進慰使”身份第二次赴北京。正是在此次奉使北京之時，李光得以與安南國正使馮克寬（1528—1613）筆談并詩歌酬答。這是朝鮮與安南使臣在歷史上的第一次深入交流，為16世紀東亞世界的外交盛事。李光在其《芝峰先生集》中對此次國際交往做了詳細的記錄，馮克寬也在其《梅嶺使華詩集》中記載了此事。李光在與馮克寬詩歌來往和筆談的過程中，無不體現了其具有代表性的16世紀朝鮮的天下觀。16世紀的朝鮮因其主體意識及與東亞古典秩序中心“中國”的特殊關系，而具有獨特的天下觀，即在以“上國”為核心的儒家文明世界中的“東國”大邦意識。朝鮮因接近“上國”儒化程度較深而心高于安南，但在與安南交往略顯自大的同時實際也表現了兩國使臣交流的真誠與祝愿的美好，此為東亞世界“天下觀”的包容性與共生性。這是超越了大海與陸地的萬里想象，體現了古代東亞世界的典型秩序與國際人文場域。

一、“詩成上國千秋節，恩荷重霄一札書”

16世紀朝鮮天下觀的核心乃“中華中心意識”，即中國為“上國”，天下所有秩序均圍繞“上國”而運轉。“上國”是東亞的核心，東亞國際經濟文化的交流與認知均隨著“上國”的變動而變動。

李光在《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中對中國采用了不同的指稱，分別有：“周家”“周王”“漢代”“中國”“上國”“大明”“中天”“中朝”“天朝”等。“周家”和“周王”即指東亞最早國際秩序的創始者周文王及其所建立的禮樂周朝，周文王為儒家最理想的政治家之一，周朝為儒家所推奉之最理想的天下秩序模范。“漢代”為東亞文明在公元前所達到的巔峰朝代，漢代的政治文化直接影響到朝鮮半島和安南等地。“中國”突顯同心圓方位至尊意識，“中國”處于圓心，其他國家依次列于其外。“上國”，事大主義之代表詞，指中國高于任何國家，乃為最高。“大明”為明之國號，側面暗示中國并非一朝一代，此時所貢奉的是大明帝國。“中天”以天來劃分世界，中國處于正中。“中朝”為中國除“中華”外的第三大稱呼，突顯了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天朝”則在氣勢上高于“中朝”，指代有天下共主——天之子所在的中央國家。

李光在《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中提及這些指稱中國的詞語時，雖未有嚴格的文書“抬頭”標準，但在進行國際視野比較時，往往也用“抬頭”以突顯天下秩序不可動搖。如李光在后記中提及安南人穿著“長衣闊袖，用緇布全幅蓋頭如僧巾樣”{1}，和中國迥異，然而在朝拜天子時，依然會“束發著巾帽，一依天朝服飾”。李光使用“天朝”一詞時，便抬了一格，以表示中國至高之文化地位，與荒夷不可同日而語。

李光在《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中針對北京的稱呼，除“北京”外，還有“燕都”“皇都”“帝京”“京”“京師”“天子之庭”“帝居”，并稱中國人為“華人”。通過這些指稱詞語我們可以看出，16世紀的朝鮮儒者對中國擁有著強烈的認同感。

相比之下，馮克寬在詩文中使用的指稱詞語較少，其使用了“周文”“魯鄒”“中華”等詞指稱中國。馮克寬曾用“皇朝”指稱越南。馮克寬在《肅次芝峰使公長律十韻》中以“王道車書共，皇朝志紀編”答和李光“彩盡周王會，銅標漢史編”，李光的《芝峰先生集》對馮克寬的“皇朝”一詞使用了抬頭。事實上，馮克寬的“皇朝”有指越南之意。而朝鮮是絕不會如此妄稱，因為天下的“皇朝”只有一個，那就是洪武皇帝開創的“大明”。

李光在《又贈安南使臣疊前韻》詩中言“詩成上國千秋節，恩荷重霄一札書”，詩自注云“使臣有圣節慶賀詩集”及“朝廷竟不準封王，只許仍前為都統使，一行猶動色相賀”。李光旨在強調“上國”乃天下中心，不僅是朝鮮以貢奉“上國”為榮，身在萬里之遙的安南也應認同“上國”為不可撼動的中央帝國。

二、“我居東國子南鄉，文軌由來共百王”

李光在提及“上國”時，實際有一種很強的主體意識，即朝鮮與“上國”乃是牢不可破的文化同一體。在16世紀朝鮮的天下觀中，與“上國”相對應的便是“東國”和“南極”。“上國”在同心圓正中，其次是“東國”朝鮮，其外即為“南極”安南。在《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中，多以“東國”“東方”“吾東”等詞指稱朝鮮。

李光在《又贈安南使臣疊前韻》中言：“我居東國子南鄉，文軌由來共百王。”朝鮮居于“上國”之東，安南居于“上國”之南，相比而言，“東國”更接近“上國”。李光在《安南使臣萬壽圣節慶賀詩集序》中言“不佞在東方，得接子之話觀子之詞，然飆車云馭，神游火海之鄉，足涉銅柱之境”。“東方”指朝鮮，言朝鮮乃文明之邦，今竟從“火海之鄉”“銅柱之境”的安南國里發現有如馮克寬這等儒者，實令“東國”驚詫不已。“東國”的主體優越感躍然而上。

李在為《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所作的跋中言朝鮮趙完璧到安南后，安南士人“聞生為東國人，爭來見以詩卷”。跋末言“以此而推，安知公前后朝天之作，不并被天墀管弦，以鳴吾東大雅之盛也”。這里的“東國”和“吾東”均帶有很強烈的文化與國家認同，對比于安南之時更加突顯。朝鮮李尚毅在萬歷三十九年（1611）為《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所作的跋中言：“今交趾能言東國有芝峰者，天下文章，人誦其名，家有其詩，重之若驪龍之珠、威鳳之毛，至于刊刻傳播海外諸國，賢于西南夷之一匹布遠矣。”李尚毅將安南羅列在“海外諸國”“西南夷”之中，“東國”為尊的意識活現。其又言“茍有如向所謂馮老者來，芝峰子必發前日未發之葩，使波間人知吾東文獻之盛，余亦幸而傍觀。足暢襟以自快”。欲在其他國家面前顯示“東國”的優勝性。

三、“吾聞交州，南極也”

李光在《安南使臣萬壽圣節慶賀詩集序》中云“吾聞交州，南極也”，反映了其天下觀中的華夷秩序。《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中指稱安南的詞語有“瘴癘鄉”“銅柱”“越裳”“九真”“蠻徼”“炎州”“南鄉”“越中”“海外”“瘴江”“廣南窮處”“南極”“交趾”“越嶺”“異域”“交南”“瘴海”“群蠻”“百越”“八蠶”“銅標”“火海之鄉”“銅柱之境”“異國”“日南”“西南夷”“海外諸國”等。這些詞語突顯了朝鮮對安南的空間想象，認為其國處于以“上國”為圓心的儒家天下秩序的邊緣。但又因為有如馮克寬這樣的接受了儒家學說的安南大儒的出現，又把安南從蠻荒之國即儒家天下秩序之外，拉入到儒家天下秩序之內，只不過是邊緣罷了。

在馮克寬回應李光的詩歌中，一直強調自己國家為文明之邦而非蠻荒之國。馮克寬在《肅次芝峰使公韻》中言“彼此雖殊山海域，淵源同一圣賢書”，強調安南亦為讀“圣賢書”（即儒家經典）的國家。李光在《又贈安南使臣疊前韻》中表達了對安南國的認知，“廣南窮處是炎鄉，傳譯來賓閱幾王。從古山川銅作，至今風俗卉為裳”，甚至言“將軍石室黃茅瘴，仙客金爐白線香”，謂安南國王都生處于“石室”之中。針對李光的誤解，馮克寬為國辯護道：“氣孕山奇水秀鄉，多公環俊邁楊王。明于刑五種吾德，展厥材多制彼裳。”并自稱：“少同孟氏接鄰居，年壯而行學力余。佐主都從身道德，澤民全是腹詩書。”自尊之氣突顯。馮克寬在《再次韻，敬答海東芝峰大手筆》中還以“道我東南文獻域，高皇御制尚褒揚”，言安南亦為文獻之邦，乃是處于以“上國”為核心的儒家文明圈中的。李光在《贈安南使臣排律十韻》中表達與安南使臣不舍之情的同時，也摻雜了對安南的蠻荒想象，如“界割群蠻表，風連百越偏。時清呈瑞雉，水毒飛鳶”等。馮克寬《肅次芝峰使公長律十韻》則進一步闡明了安南為文明之邦，其詩有云“越奠居初，天中正不偏。周林驅虎豹，虞教樂魚鳶”。其以“天中正不偏”描述越南所處的位置，事實上隱晦地表達了越南以“天中”自處的心理，此與“上國”為儒家文明中心的公認是違和的。

四、結語

16世紀朝鮮的天下觀以“上國”為核心，“東國”朝鮮為次核心，“南極”安南等為儒風澤被之地。而越南也以儒家正統自居，表達了同樣的傳統東亞儒家世界的天下觀。16世紀朝鮮的天下觀便是東亞古典世界的典型天下觀，這樣的天下觀在此后還延續了三百年左右。從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東亞古典秩序開始崩潰，到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東亞古典秩序徹底崩潰，朝鮮的天下觀也隨著東亞秩序的變動而變化，從古典時代步入到了工業文明的近代。

{1} 本文所引內容均出自[朝鮮]李光撰：《芝峰先生集》卷之八《安南國使臣唱和問答錄》，載弘華文主編：《燕行錄全編》（第一輯第五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