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氣盛言宜”說發(fā)端于孟子“浩然之氣”論,濫觴于中唐韓愈各種文體的辭章創(chuàng)作,它是孟子“養(yǎng)氣”說,曹丕、梁肅“文氣”說的有機統(tǒng)合。“氣盛言宜”,高揚了儒家的德性修養(yǎng),旨在“正性命之紀”;同時,“氣盛言宜”凸顯了對先秦儒家“道統(tǒng)”的恢復,旨在匡扶君權將崩的時代危難和矯正六朝以來空洞無實的時代文風,從而“立天下之中”。“氣盛言宜”的形成,既在儒家經典的不斷研習中,又在“行乎仁義”的社會生活實踐與創(chuàng)作中。
關鍵詞:韓愈 “氣盛言宜” “文氣說” 道統(tǒng)
韓愈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通過古文運動他力圖恢復先秦儒家之“道統(tǒng)”。“氣盛言宜”的提出和運用,是韓愈“文以明道”思想的折射,也是中唐時期社會變革時代文學發(fā)展的產物,它同時還雜糅著韓愈獨特的人格特性。韓愈“氣盛言宜”的理論是儒家博大寬厚之道德精神升騰為胸中的浩然之氣,與發(fā)于辭章而彰顯為躍于紙上的磅礴之勢的內外極致綜合,其文學所展現出的雄奇的語言、壯闊的氣象,成為了中唐文學的靚麗風景和轉折點,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廣泛深刻的影響。文章的氣論韓愈之前就有,但真正用于指導文章創(chuàng)作,首推韓黎昌,古文之氣論到韓愈的“氣盛言宜”論的形成經歷了一系列的演變。“氣盛言宜”立足于儒家的德性修養(yǎng),“氣盛”與“言宜”之間有著豐富的內涵與意蘊。
一、“氣盛言宜”理論的淵源及其演進
“氣盛言宜”根植于中國的古典哲學。藝術是哲學的表現,中國古典藝術的特征決定于中國哲學的特色。中國哲學與其他哲學的一個顯著不同之處就是:中國哲學的宇宙觀是一個氣化的宇宙。天地氤氳,氣化流行,品物衍生,氣聚而成物,物散而成氣。山河大地,飛禽走獸,天地萬物皆秉氣而生。這樣的一種宇宙觀投射于藝術使得藝術顯示出了獨特的氣的韻味。中國古典文學作為藝術的一種,同樣也受到氣的宇宙觀的影響,具體表現為文與氣的融合,以及文學評論以文氣如何作為文章優(yōu)劣的評判標準。
最早將“氣”與“言”結合起來的是孟子。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1}“浩然之氣”是對道德修養(yǎng)中油然而生的正氣,“知言”,是指辨別各種淫邪之辭的能力,但是“氣”與“言”的關系,孟子并未厘清。韓愈說,“道”至孟軻,而不得其傳。依黎昌之言,由“道”而來之氣亦應隨之沒落,但事實是否如此,我們暫且不論。單從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來說,古代文氣之論從蘇醒到產生廣泛影響確是經歷了一系列的演進過程。孟子之后的六朝,文氣之說開始自覺。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第一次提出了“文以氣為主”的觀點,強調文章的好壞基于作者個人的氣質與個性。同時由于“氣之清濁,不可強力而致”,因此也先天地造成了不同作家文學創(chuàng)造風格的差異。南朝的劉勰,在著作《文心雕龍·風骨篇》中說:“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2}指出了氣的不同,文章的意境也不同。與曹丕的觀點類似。比劉氏稍后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文章篇》曰:“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胸,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晃。”{3}視文氣與風骨為一體。劉勰、顏之推的文氣與風格之說是對曹丕文氣之說的進一步說明。韓愈的文氣說對曹丕則既有繼承也有揚棄。與曹丕一樣,韓愈重視作家的個性與氣質,但是曹丕認為“氣之清濁,不可強力而致”,重氣的先天稟賦,而韓愈則重氣的后天之培養(yǎng)。對韓愈的文氣說影響大的是獨孤及和梁肅,此二人都是中唐古文運動的重要先驅,韓愈與他們有師承的關系。《舊唐書·韓愈傳》記載韓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4}。韓愈在《與祠部陸員外書》特別對梁肅文才以及能夠辯才識才給予了贊賞,他的“氣盛言宜”受梁肅的影響最大。梁肅早年師承獨孤及,受到了獨孤及的文學的啟發(fā),他繼承其師“先道德而后文學”的主張,對那些“飾其辭而遺其意”的文章進行了批評,認為:“文之作,上所以發(fā)揚道德,正性命之紀;此所以財成典禮,厚人倫之義;又其次所以昭顯義類,立天下之中。”{5}突出文學教化的功能。與獨孤及不同的是,梁肅更加重視文學辭章表現,甚至認為辭章表現比道德修養(yǎng)更加重要,認為如果“辭不當則文斯敗矣”。韓愈“氣盛言宜”在重視道德修養(yǎng)和強調辭章的表達上與其師如出一轍,但就影響而言,韓愈在這方面的影響比其師要廣泛得多,究其原因,主要是梁肅在文氣說方面重理論方面的建構,而韓愈卻在古文運動中極其所能地將“氣盛言宜”理論運用于辭章的創(chuàng)作與實踐,其鮮明的特征適應了文學革新的形勢,切中時文之弊,故產生了強烈的影響。
二、“氣盛言宜”理論的思想意蘊
貞元十年,韓愈在《答李翊書》一文中提出了“氣盛言宜”的理論:“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6}該段文字成為了“氣盛言宜”的一個經典表達。《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亦說:“吞吐騁頓,若千里之駒,而走赤電,鞭疾風,常者山立,怪者霆擊,韓愈之文也。”{7}退之之文重文氣自不言待,然而韓愈的“氣盛言宜”的內在意蘊如何,歷來眾說紛紜。有的說是作品的氣勢以及作者的精神毅力,如陳克明;有的說是作品寫作技巧和作者內在道德修養(yǎng)的一個統(tǒng)合,如孫武昌。這些都從理論的高度概括出了韓愈“氣盛言宜”的特征,但是對于其內在的思想蘊意、邏輯關聯,以及實現途經都未有細致的論述。
理解韓愈“氣盛言宜”的思想意蘊首先要弄清其“氣”的含義及其與藝術的關系。“氣”是中國人對天地萬物本源及其根本活力的一種認識,“氣化論”是中國哲學的宇宙觀。《易傳·系辭》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太極是陰陽未分的狀況,而兩儀則是從太極衍化出來陰陽之氣,宇宙萬物通過陰陽二氣交合而生生不息,氣聚合成物,物散而成氣。氣是宇宙的根本,故其自然便成為了創(chuàng)作的根本。中國藝術理論的形成過程就是哲學氣論向藝術氣論轉化的過程,各門藝術都流淌著氣的血液,如文學的“文以氣為主”、書法的“梭梭凜凜,常有生氣”、音樂的“生氣氤氳”等等。韓愈推崇的是先秦儒家的“道統(tǒng)”,其之“氣”,直接關聯著儒家蓬勃盎然的創(chuàng)生精神。儒家對宇宙創(chuàng)化不息的信念,事實上就是對人的創(chuàng)造力的堅定信念,在宇宙創(chuàng)化精神的感召之下,人類可以日進其德,日薪其業(yè),創(chuàng)造出盛德之偉業(yè),人法天地,其實就是仿效這樣一種剛健而自強不息的精神。人一旦契會宇宙這種充滿生氣、創(chuàng)進不息的精神,便會盡參天化育之天職。這種精神的穎悟會讓人油然而生出一種個人道德價值的崇高感,與這樣的一種崇高伴生的是一種孟子式的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韓愈所推崇的就是這樣一種氣,它在內蘊為作家高潔的人格道德修養(yǎng)和充沛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為主體的人格、氣質,以及性情,于外則展現出作家的文藝修養(yǎng),具體到文學語言藝術則呈現為文章磅礴的精神氣勢,也即“文氣”。韓愈之“文氣”首要地凸顯了儒家德性的基礎性。文章氣勢的充盈與否,直接取決于作者的主觀內在精神情感狀態(tài),而內在之情愫洋溢與否則取決于對“道”即堯舜孔孟之精神是否內化,因為歷史發(fā)展到了中唐,在政治社會層面,戰(zhàn)亂頻繁,人口銳減,儒道淪喪,佛道盛行,藩鎮(zhèn)的割據使得君主中央集權受到削弱,國家岌岌可危。在文學發(fā)展層面,六朝以來華麗的駢文之風依舊盛行,其文學空洞的內容以及與情感個性的剝離,不僅脫離了社會現實,同時也不利于情感的表達。韓愈對于儒家德性,特別是孟子浩然之氣的重振,一是出于對家國時難的匡扶,一是出于對贏弱時文的修正。在黎昌看來,有道德者必有文,當剛正醇醇的德性之氣發(fā)而為文時必然雄渾宏肆,能夠成為言情抒志、折射出社會事實、針砭時弊的途徑。“氣盛言宜”論因此也有著廣泛的社會人生意義。韓愈的一生是貫穿儒家剛正之氣的一生,即使仕途坎坷,屢遭排擠,心中仍存撫民匡世之心,表現出了深沉的憂患意識與家國情懷。
韓愈的“氣盛言宜”囊括了主體的德性與辭章氣勢兩方面的內容,文章創(chuàng)作要達致“氣盛”而“言宜”勢必得從道德的修養(yǎng)以及辭章技藝的磨練兩個方面的內容去著手。氣是在對《詩》《書》之源的傳統(tǒng)典籍的研習中培養(yǎng)起來的,是在“仁義之途”不懈持守與實踐中彰明出來的,它需要的是持久的信念與堅韌的毅力,以及一點一滴的實踐。這樣的一種培養(yǎng)不是基于某種模式“獨成”,而是在歷史與現實、自我與他人的交融中,在成己成物、民胞物與、博施濟眾的寬厚中進行的。在辭章的創(chuàng)作方面,在養(yǎng)氣的基礎上,作者需要“辨別真?zhèn)危瑒杖リ愌浴保瑫r“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只有在養(yǎng)氣的基礎上,去掉陳言,才能真切地體會到經典的精義,只有保持平和的醇醇之心,在創(chuàng)作上才能游刃有余,才能逐漸地達致長短高下相宜的表達語言和文從字順的韻律之美。
{1} (漢)趙岐注、(宋)孫疏:《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5頁。
② (梁)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20頁。
{3} (北齊)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9頁。
{4} (后晉)劉等編撰、黃永年分史主編:《舊唐書(卷一百六十)》,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3559頁。
{5} (清)董浩等編:《全唐文·補闕李君前集序》,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261頁
{6} 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答李翔書》,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5頁。
{7} 高海夫主編:《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昌黎文鈔》,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