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前門樓子和胳膊肘子之間有沒有關系?地知道,馬屁股和美國航天飛機火箭助推器的寬度確實有關系。這需引入一個理論:“路徑依賴”。此理論的創立者道格拉斯·諾思,在1993年因運用該理論成功闡釋經濟制度的演進,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該理論簡言之:一旦人們做了某選擇,就好比走上一條不歸路,慣性的力量會使這個選擇不斷強化,讓人泥足深陷。這一理論適用各個領域。而馬屁股和美國航天飛機火箭助推器的寬度,背后聯系的邏輯是:現代鐵路兩條鐵軌之間的標準距離是四英尺又八點五英寸。早期鐵路由建電車的人設計,而該尺寸是電車所用的輪距標準。電車的標準是最先造電車的人定的,而此人以前是造馬車的,所以電車的標準是沿用馬車的輪距標準。馬車的輪距標準是因為英國馬路轍跡的寬度是四英尺又八點五英寸,如果馬車用其他輪距,它的輪子很快會在英國的老路上撞壞。這些轍跡又是從古羅馬人那里來的。因為整個歐洲,包括英國的長途老路都是由羅馬人為它的軍隊所鋪設,而四英尺又八點五英寸正是羅馬戰車的寬度。任何其他輪寬的戰車在這些路上行駛,輪子的壽命不會長。而牽引戰車的是兩匹馬,兩匹馬屁股的寬度是四英尺又八點五英寸。美國航天飛機火箭推進器造好之后要用火車運送,路上又要通過一些隧道,這些隧道的寬度只比火車軌道寬一點,火箭助推器的寬度就由鐵軌的寬度所決定。
路徑依賴導致美國航天飛機火箭助推器的寬度,由兩千年前兩匹馬屁股的寬度決定??此圃幃悓崉t合理,這就是真實的世界和現實的真相。歷史便是由這些看似荒誕,實則合情合理的點滴寫就。歷史就是曾經的當下,古人就是當下瞬間中的我們。當后人詬病那個千年前的荒誕皇帝宋徽宗要藝術不要天下時,可曾了解當年的路徑依賴?倘若了解,會否釋懷?歷史有偶然嗎?或許有,但更多的是未找到真相的必然。宋代是一個充滿思索和爭議的時代,在它之前,還有一個短暫的五代十國。盛極一時的李唐王朝,在黃巢起義中遭受致命打擊,直到907年曾被唐廷賜名朱全忠(朱溫)的人,取代唐朝為后梁,一個新的分裂局面至此開始?!盎实圯喠髯觯魈斓轿壹摇?。960年趙匡胤建立宋,才結束走馬燈似的局面。當時的政治氣氛便是如此。剛剛結束沒有規矩的世界和割據的局面,中央極權和重文輕武,便是當下最合理和明智的選擇。歷史那個節點需要這樣的時政效能,這是能夠賦予王朝和子孫安穩的最佳辦法。面對當時的人生困境和治理國家的囧境,重文抑武是趙匡胤能夠看到的唯一解決方案。作為金字塔尖端的決策者,那是他做出的最符合歷史潮流的選擇,他只能順應潮流。在如此施政方針下,大宋文化空前繁盛,諸多俊杰組成精英文人集團。作為被歷史烘托起的文人士大夫群體,他們同時也是朝廷的文官集團。如果皇帝沒有極高的文學和藝術素養,皇帝無法駕馭這些臣子。白話就是皇帝“拿”不住這幫文人們。如此情勢,逼迫皇帝們又得水漲船高精進文藝素養。如此循環,路徑依賴。到了第八代皇帝宋徽宗,大宋皇帝終于走到了藝術的最巔峰;政權也走到了崩塌的節點。
峰回路轉,再把視角重新拉回:可否理解當初宋太祖趙匡胤的竭盡所能?他已做到極致,重文抑武是那個歷史洪流中的必然“河道”。面對必然的因和必然的果,唯有學習釋懷和釋懷一切。還好,一年又一年,一生又一世,春天依然如期而至。冰雪消融,萬物復蘇,一縷東風帶來早春的氣息。晨曦微露,大地蒸騰,那是生命力的又一輪崛起。好像郭熙《早春圖》里,萌動著的活力與生機。在郭熙的眼里,山水是有生命的。他與前輩畫家范寬不同,并未把山水畫成雄渾大氣,而是讓畫面充滿輕松愉快的戲劇化風格。畫面有澀澀的味道,但又沒有隆冬過后荒涼的感覺,而是氤氳著春回大地的氣息。這個氣息,是《易經》乾卦卦辭:元亨利貞中的元。元是開始和初生,世間萬物從元氣開始。元氣的力量廣大無窮,創造萬物之功。郭熙之《早春圖》,山水之間彌漫著的就是元氣和陽氣,正氣浩蕩。畫作是全景式構圖,但構圖內容豐富,高遠、平遠、深遠兼具。畫面活潑又俏皮,山水靈活到能呼吸。筆墨細膩傳神,極有看“4D電影”一般的立體效果。不管是何種層次的構圖,山的輪廓都呈現曲線流動美,圓融和諧,不似人間手筆。這樣的山形輪廓,與世界著名建筑大師、西班牙建筑鬼才高迪的思路,完全不謀而合。高迪認為:“直線屬于人類,曲線屬于上帝?!笨磥?,古今中外,藝術領域的天才級大師都是敏銳觀察大自然,師法自然。高迪天生具有良好的空間解構能力與雕塑感覺,他從觀察中發現,自然界并不存在純粹直線。終其一生,他極力追求自然,作品中幾乎找不到直線,大多采用充滿生命力的曲線。這不也正是北宋時期,郭熙眼中的自然山水嗎。他的山水,曲線圓融流暢。
郭熙畫樹干,用筆靈活,樹多蟲枝,枝條上多有像鷹爪、蟹爪之類的小枝。這樣的筆法,源自李成。郭熙是李成的門徒。畫中山石以抑揚頓挫、粗細有變的墨筆勾勒,速度很快,有濃淡干濕和飛白效果。此為“亂云皴”和“鬼臉石”。畫的左側當中的樹枝下有款字,“早春壬子(1072)郭熙畫”八個字,這正是郭熙在宋神宗身邊享受皇恩浩蕩的幸福時光。宋神宗對郭熙的畫十分喜愛,他甚至專門騰出一間宮殿專門懸掛郭熙作品。在《早春圖》中,重山峻嶺,山重水復,橋路樓觀,泉水叮咚,樹木點綴,行人挑水。作為不能隨意游山玩水的皇帝來說,讀郭熙之畫,也能享受“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樂趣。想來郭熙之畫,給宋神宗帶來了“臥游神”的體驗。然而這樣的好日子,并未持續多久。神宗死后,繼任的新皇帝宋哲宗似乎并不欣賞郭熙畫作。于是將他畫作從宮中的墻壁上撤換下來。一次有位官員發現,在宮中擦桌案的抹布,居然是被撤換掉的郭熙畫作。于是這位官員小心請求得到這批畫,沒成想第二天竟被恩準。沒準兒當年那一批要當抹布的畫里,就有這幅絕世名作《早春圖》。人和畫、與人生在世一樣,都有順的時候、也有背的時候,稀松平常;就好像人行山中,有向陽時,也有背陰時。還好,郭熙豁達大度,他是修道之人,痛痛快快地活到了90歲左右。郭熙生卒年不確定,約在(1000-1080)。郭熙本布衣,字淳夫,河陽溫縣(今河南溫縣)人。他是北宋畫家,繪畫理論家;早年信奉道教,游于方外,以畫聞名。熙寧元年召入畫院,后任翰林待詔直長。郭熙初無師承,后在臨摹李成山水畫中受到啟發,筆法大進,也能自入胸臆,筆勢雄健,水墨明潔。
郭熙并非繪畫世家出身,作為平民家中走出的繪事人杰,純然是天賦異稟。約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之前,郭熙就為蘇舜元家摹寫了李成的六幅《驟雨圖》。此間他頗受啟發,筆法大進,名動公卿。蘇舜元是北宋著名詞人蘇舜欽的兄長。神宗熙寧(1068-1077)間,郭熙為圖畫院藝學,后任翰林待詔直長,成為宮廷畫院重要成員。他創作最活躍的時代,正是熙寧、元豐之際(1068-1085),時有“神宗好熙筆”、“評為天下第一”之說。元豐(1078-1085)年間,改革官制,新建的中書省、門下省、樞密院、翰林學士院等機構的屏壁,皆為郭熙所畫。郭熙之畫,時人稱之“官畫”。他在畫院,還多次負責考試畫工和鑒定、品評宮廷藏畫,他的山水畫曾作為朝廷禮物贈送高麗國。得神宗厚愛,曾把秘閣所藏名畫令其詳定品目,郭熙從而遍覽歷朝名畫。郭熙自李成畫風起筆,至高屋建瓴兼收并覽,再加上個人奇才天份,終成北宋后期山水畫巨匠。郭熙山水畫,早期精工巧致;中期精神煥發,神采奕奕;晚期作品,愈加成熟,乃脫落筆墨程式,將胸中意象和自然山水融為一家,道法自然,靈動飄渺,情嵌畫中,氣象萬千。他作畫技法的飄移,是與他修道層次的精進分不開的。少小之時,他便喜游方外,信奉道教。郭熙十分強調畫家要深入對自然景物的悉心觀察,這與道教教義其中之哲理是不謀而合的。不言而喻:經書吃得愈深透,便可清心明理,豁然開朗;跨越千山萬水,歷經千難萬險,登峰居高臨下,參透世間萬事萬物生息變化之理。故而他深深領悟自然山水體貌的變化規律和四時、朝暮、陰晴的變化特征,順勢而為,駕馭畫面,使畫面呈現云煙變幻之態。
郭熙曾被賜寶花金帶,對于官階僅相當于從八品的畫家來說,這是何等殊榮。他也曾統領整個畫院,考校天下畫生。他的藝術理念和繪畫技法,獨步一時。北宋文人集團領袖,蘇軾、蘇轍、黃庭堅、文彥博等人,都極為推崇郭熙畫作,為其畫賦詩作跋。蘇軾常說善畫之人畫意不畫形,郭熙之畫正是脫略形跡而追求意蘊之作。《宣和畫譜》著錄御府藏其作品有:《奇石寒林圖》《古木遙山圖》《煙雨圖》《晴巒圖》《幽谷圖》等30件。傳世作品有:《窠石平遠圖》《幽谷圖》《溪山訪友圖》《樹色平遠圖》《早春圖》《關山春雪圖》。郭熙多才多藝,他還擅長影塑,在墻壁上用泥堆塑起浮雕式山水景物,這種繪塑結合的形式在宋代頗為流行。16世紀,活躍在法國宮廷的楓丹白露畫派,就將繪畫和畫面墻壁裝飾結合起來,點綴美化宮廷。而早在我國宋代的畫家郭熙,就將影塑和繪畫完美融合,遠遠甩了法國楓丹白露畫派好幾條街。在筆墨技法上,中國畫的積墨法和用筆法完備于郭熙。積墨法的成熟,大大提高了水墨畫的表現力。積墨法,是用淡墨反復重疊,使畫面層次飽滿,深潤厚重;在畫面的模糊邊界和應分層次處,再用干濃墨破醒,破醒后再用淡墨渲染,使畫面墨色層巒疊嶂。筆法上的皴擦點刷等手法,也是由郭熙第一次做出系統總結。在藝術史地位上,北宋郭熙與民國一代草書大家于右任堪有一拼。二人皆是藝術創作上高標的泰斗;同時也是理論大家,學術造詣和理論功勛垂范后世。郭熙的藝術見解,由其子集結匯編為《林泉高致》一書。此書分序言、山水訓、畫意、畫訣、畫格拾遺、畫題六節。著名的“三遠論”,就出自其間?!叭h論”是中國山水畫取景構圖方法。即:高遠、深遠、平遠。
郭熙的繪畫創作和藝術理論,在畫史上起到承前啟后的作用,不僅推動北宋山水畫走向巔峰,也對南宋及后世畫脈產生深遠影響。政和年間,宋徽宗召見了郭熙之子。二人談及神宗朝時,郭熙得到的龍恩眷寵;但君臣均未提及哲宗朝時,郭熙的倍受冷遇?;兆谟浀卯嫾夜酰冀K未曾明確表態是否喜愛郭熙之畫。世界上許多事情,其實都是隔著一層紙的,捅穿了,就什么也不是了。就好像馬屁股和美國航天飛機火箭助推器,也好像宋徽宗和那個流傳千載的罵名,更好像郭熙山水畫受到了神宗的熱捧、哲宗的冷遇和徽宗的不置可否。如果,倘若是有“如果”。歷史的同期,如果沒有虎視眈眈的金人、西夏人、遼人、蒙古人,那該多好。北宋的天下依然文化繁榮、藝術昌盛,一派盛世歌舞升平的絢爛景象。然而,歷史就是這樣冷漠。在歷史的同時代,崛起了更加野蠻和強大的民族。他們金戈鐵馬,揮軍南下,用鐵蹄踐踏了文學和藝術的“小清新”之夢。這就是歷史。歷史永遠面無表情,它沒有豐富的情感,只有順流而下的決絕。
應物空三世,隨緣遍十方。無論任何時候,我們總要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