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翻譯思想中的倫理蘊涵

摘 要：翻譯倫理問題復雜，可從多角度切入，自貝爾曼之后大彰。歌德翻譯思想深邃，經過細讀可見，其倫理蘊涵深入而廣博，遠在貝氏之前。歌德所含翻譯倫理體現在他強調尊重差異、實現互惠、追求語言文化的和平共存進而實現各民族之間的普遍容忍等方面。歌德所論之倫理蘊涵直至文化沖突不斷的今天仍然具有普遍的意義。

關鍵詞：歌德，翻譯思想，倫理蘊涵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4-0050-06

1. 引言

翻譯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在上個世紀末經歷了快速發展，研究領域不斷拓寬，翻譯概念不斷更新，研究途徑日漸多樣，從單一視角到多維并舉，各種轉向之聲不斷。其中之一就有倫理學轉向（Godard， 2001： 82）或回歸之說（Pym， 2001： 129）。翻譯學經歷了從規定性研究到描寫性研究又到倫理性研究的不同階段（朱志瑜， 2009），以至目前的三者共存。一般認為，西方學者較早系統討論翻譯倫理問題的是法國學者Antoine Berman，他于[1984]1992年出版了影響深遠的著作《異的考驗》，強調對原文異質性的尊重。當我們細讀Berman之書和其他有關歌德翻譯論述的時候，按照其所述倫理角度①，發現歌德的翻譯論述中蘊藏著很多值得挖掘的令人欣喜的倫理內涵，但卻遠未為翻譯學界所注意。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作為文壇巨擘，其文學成就彪炳千古，自不待言。同時歌德“也是一位出色的翻譯家”（譚淵， 2009： 33）、“一位有卓見的翻譯理論大師”（譚載喜，2004： 104）。西方譯論家美國學者Douglas Robinson認為，歌德同路德一樣，屬于使西方翻譯理論發生范式轉變的人物（1991： xxvii）。歌德的翻譯實踐以及他自己作品的被譯促使他對翻譯進行了多方面的思考，雖散見于他的文章、書評、導言、對話、日記及通信中，但“把比較重要的匯集、整理起來，已近乎一套自成體系的文學翻譯論”（楊武能， 1999： 35）。因此其深刻翻譯思想所獨具的價值早已引發中外譯界的多方述評與闡發。除上述法國學者Berman（1992： 53-68）在其名著《異的考驗》中專章討論歌德的翻譯思想與世界文學概念外， Robinson（1997： 221-225）在其《西方翻譯史》中也集中列述了歌德的主要翻譯論述。中國學者許鈞（1991： 22-25）、楊武能（1999： 35-39；2000： 62-67）、譚載喜（2004： 104-106）等對其翻譯觀或翻譯實踐多有介紹或討論。王輝（2006： 62-65）還專就他的翻譯三階段論對歸化、異化之爭的啟示進行探討，認為歌德既有歸化派的寬容與大度，也有異化派的“眼光與韜略”，其對翻譯思考的 “歷史眼光和開闊胸襟”（2006： 64）值得當今依然就歸化與異化爭論不休的譯界學人學習借鑒。歌德對翻譯重要地位的深刻認識，為傳播知識、教化大眾使用清晰明快的散體翻譯最為有效的觀點，翻譯文學也是正宗的民族文學的觀點，翻譯是原作的新生的觀點等已為譯界所熟知，此不贅。本文將重點重新解讀挖掘歌德對翻譯大量思考中倫理意義上的微言大義。

2. 如何理解翻譯倫理

隨著翻譯學的長足發展，人們對翻譯的認識也日漸深入而多元，古今中西翻譯實踐的不同面貌也逐一呈現。倫理學亦是言人人殊，在西方典型的既有傳統悠長的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美德倫理學，也有現代以來以康德為代表的義務論倫理學，以及以邊沁及密爾為代表的功利論或結果論倫理學。當代則有契約論倫理學和社群倫理學。在應用領域，則有各種類型專業倫理學的運作，如醫療或生命倫理學、廣告倫理學、新聞倫理學等。在我國則有歷史悠久滲入中華文化傳統各個方面的儒家倫理。說到翻譯倫理，它不是一般復雜的問題。在翻譯學領域內，自皮姆2001年客座主編《譯者》“倫理的回歸”特刊并發文宣告翻譯學已回歸倫理研究以來，翻譯倫理研究在中西翻譯學界便變得如火如荼（申連云，2014）。但翻譯學領域內就何謂翻譯倫理學或翻譯學的倫理途徑尚無一致意見或清晰認識（Inghilleri， 2009： 100）。對翻譯倫理譯界學人從多個角度切入。有的是強調文學譯本中對原文的尊重（Berman， 1992），有的倡導專業譯者的職業操守與承諾（Chesterman， 2001），有的從宏觀角度強調翻譯對文化身份和形象的塑造（Venuti， 1998）， 有的強調翻譯是交換（Pym， 1997； 2012）等。加拿大渥太華大學翻譯學教授，國際翻譯與跨文化協會（IATIS）會長安妮·布赫賽在本世紀初倡導建立互惠翻譯倫理（Brisset， 2003： 132）。在她看來，建立互惠的倫理并努力踐行將對保存世界上的各種語言文化以及促進文化交流貢獻良多。由此看來，翻譯倫理可以體現在尊重差異、實現互惠、追求語言文化的和平共存等方面。細讀歌德翻譯思想，他在上述三個方面竟然都有令人驚嘆的深入思考，遠在Berman之前。

3. 歌德翻譯思想中的倫理蘊涵

歌德翻譯思想中的倫理蘊涵主要從尊重差異、實現互惠、追求語言文化的和平共存三個方面反應出來：

首先，歌德強調對原文、對原作之異的重視與尊重。歌德著名的翻譯三類型說或三階段說中， 第一類或階段實質上是語言上的歸化翻譯，旨在“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外來事物”（Robinson， 2006： 222）②，起到的主要是獲取知識、傳播知識、教化大眾的目的。這個階段以我為出發點，以本族文化為依歸，把對原文的尊重放在其次。即便是路德把圣經繁富多變的文體溶于一爐，化為單一散體，歌德也倍加推崇，認為路德居功至偉，因他的簡單翻譯對教化大眾、傳播教義最為有效。

第二階段或第二類也仍然屬于歸化譯法，只是比第一階段程度更深，從語言到思想、內容和觀念都化為本國替代品，“譯者盡量投身異國情境，但實際所為卻是挪用原文內容，以己意加以改寫”。這種歌德稱為“模仿體”（parodistisch）翻譯的實質是“近似創作的按照譯語文化規范的改編性翻譯”（譚載喜，2004： 105）。此類翻譯也是以譯文語言和文化為依歸，對原文的尊重也是退而次之。

歌德并未停留在前兩個階段。到了第三階段，也就是第三類翻譯，最為歌德所推崇，是他心目中的最高階段，劉宓慶名之為“歌德模式”（2005： 261）。這個階段“譯者追求譯作與原文完全一致（identical），不是作原作的替代品，而是可以相互替代”。歌德進一步解釋為什么他稱之為最高階段：“試圖與原作一致的譯文目標是實現近似逐行對照式翻譯。它加深了我們對原文的理解，并引領我們向前，驅使我們追尋原文（source text），并最終完成陌生與熟悉、已知與未知相互靠近的循環。”

這類翻譯用現代譯學術語觀照屬于異化翻譯，是習慣于歸化翻譯或希望翻譯就像是作者用譯入語寫作一樣的讀者可能所不喜的“翻譯腔”，會有較大的讀者接受問題。作為大思想家的歌德對此洞若觀火。他說，“這種方法開始會遇到最強的阻抗，因為緊貼原文譯者或多或少會放棄自己國家的地道味（originality）而創出大眾尚未曉備的‘第三體’。讀者口味不可避免地要引導，翻譯才會逐步被接受。”

第三階段明顯不同于前兩個階段的是，“譯者或多或少會放棄自己國家的地道味”， 要“追尋原文”， 強調原文，徹底展現原文的“獨特性”（uniqueness）以及原文之異，不是完全以我為主，而是開始兼顧，明顯尊重原文，雜和意味顯著。歌德提到，一個勤奮而又稱職的譯者如果改編詩作可能是他會犯的最大錯誤。這似乎與他稱頌路德的圣經翻譯和早期強調譯詩重“內容、精華”相互矛盾，實則不然。因他認為這三種翻譯因不同目的、不同文化發展階段而可以共存，可以重復甚至逆轉。而其中唯第三類最佳，也就是說，一個優秀譯者不應止于散體譯詩或改編詩歌。

歌德以印度著名詩劇《沙恭達羅》的翻譯為例，進一步闡發他的立場。他認為《沙恭達羅》在當時的德國以散體翻譯已非常成功，但仍然呼吁應該有第三類型的《沙恭達羅》的翻譯，即緊貼原文的翻譯。歌德認為，它的各種方言、節奏、韻律以及散文式遣詞組句等都應翻譯出來，把原文之異盡可能保留或譯出，以便德國人能窺其全新獨特的風貌。

歌德對“對應翻譯”雖有理想化之嫌（王輝， 2006： 64），但不容否認，他倡導的這種翻譯對原文和譯文都有兼顧，而非“唯我獨尊”，譯文中既保留了原文的特色，又出現了一種新的結構，“原文語言和譯文語言都會由于這種新的混合物的產生而得到豐富。”（譚載喜， 2004： 106）他最為推重的第三類譯本，體現了他對異域異語的尊重，不僅考慮自己的得，也考慮他人的失，而不是像歷史上大量存在的任意修改或不忠的翻譯，只為己而不顧人，甚至如薩義德評價東方學時所言：“面對一個與自己顯然不同的世界，它不是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來認識和理解這個新異的世界，而是一種控制、操縱甚至吞并的愿望或意圖”（1999： 16）。我們知道，“當人們權衡、評價翻譯對于自我和他人的利弊得失的時候，就涉及倫理價值問題。”（申連云，2008： 16）顯而易見，歌德所論倫理蘊涵深厚。

同時，歌德除了在他推崇的第三類型翻譯中強調原文之異的重要之外，在其他地方他還強調對原文不可譯性的尊重。1827年9月20日歌德在致F.V.繆勒的信中講到，“作翻譯的時候不可與外語對著干。遇到不可譯的情況要探入它的底層，要予以尊重；因為任何一種語言的價值和個性，恰恰就在于此。”③同樣的話也出現在他的《格言與思考集》里：“翻譯時，譯者必須設法達到不可譯的底層，（attain the untranslatable），只有到了這一層，才能意識到異族與異語的價值所在”（Berman， 1992： 60）。由此可以看出，歌德對尊重原文之異與不可譯性的強調對Berman提出“尊重原文之異”（1992： 4）的倫理思想有直接的引領作用。

其次，歌德在提出世界文學概念（Weltliteratur， world literature）時對“共時翻譯”的思考反映出他看到了翻譯中的互動互惠關系，并且試圖通過幾個與翻譯密切相關的概念建立何為自己的、何為外異的之間的互惠關系（reciprocal relation）（Berman， 1992： 65）。所謂“共時翻譯”是指原文作者健在，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可以與其互動的翻譯。與其相對的可謂“歷時翻譯”，指過去作品的翻譯。（因尚未找到更好的術語，筆者稱之為“共時翻譯”和“歷時翻譯”。）應該說歌德最早對此作了未明說的區分。在歌德所處的時代，除了譯入大量外國文學作品，著名的如Wieland譯的莎士比亞，Voss譯的荷馬，A.W. Schlegel譯的莎士比亞、卡爾德隆等外，開始有很多德國本土作品被譯出，其中自然包括歌德自己的作品。歌德除了親自實踐大量譯入外，他自己作品的被譯出使他在思考翻譯現象時多了一個維度，即翻譯典型的雙向性。

對歌德而言，世界文學概念最強調的是當代性或同時性，即當代各民族文學的活躍共存。歌德提出的這種活躍自覺的共存意味著民族文學或文化跟自我之間的關系、跟他者之間的關系都需要進行微調，翻譯交流過程中不是要消除差異，而是要加強差異之間的互動、互容。這于歌德而言，是現代性的本質（Berman， 1992： 56）。內與外，自我與他異，角色開始經常互換。譯者翻譯不僅是為自己民族作貢獻，同時也為作品所出的民族作貢獻。因為懂譯文的原作者讀了譯作后會有新的啟發和認識，翻譯的這種雙向作用，互惠，平等等，就凸顯了出來。可以說歌德的翻譯思考中已經蘊含了鮮明的互惠意識。而互惠對翻譯而言將是極為重要的倫理價值和規范（筆者將另文詳細探討）。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歌德提出了通過翻譯達到各民族之間的普遍容忍的人文主義理想。此點毫無疑問具極強的倫理價值，因為它令人想到德國哲學大師康德提出的永久和平論。

歌德晚年，尤其是1828年在他的“論卡萊爾翻譯的德國小說”一文中，在強調文學翻譯的地位、作用和譯者的角色時，對人類社會的深刻洞察使他得出翻譯可以幫助實現各民族之間的普遍容忍（universal tolerance）的觀點。他分析道：

顯而易見，所有民族的最佳詩人和作家在某個階段都會特別傾力于普遍的人性關懷。任何文學形式，不論其內容是歷史的、神話的、神秘亦或想象的，我們都會通過這些普遍的人性關懷日漸看清一個民族或個人的特點。

雖然日常生活中充滿著類似關懷，甚至可以說彌漫于地球上粗暴、野蠻、殘忍、虛假、自私、欺騙成性之地，而且這種關懷試圖到處傳播善意，我們也無法希望普遍和平（universal peace）會實現。但我們確實希望那些無法避免的爭議會逐漸少一些刻薄，戰爭少一些殘忍，勝利者少一些傲慢。

各民族文學中朝向這個目標的各種努力是所有民族都應該識辨的。我們須了解這些民族的特點以理解他們并與他們交往。這些獨特之處就像語言與貨幣，他們不僅輔助民族間交往，他們更使這種交往成為可能。

真正實現普遍容忍的最可靠方式就是接受各不同個體及各民族的獨特性，而同時又堅定這樣的信念，即，只有屬于全人類的、普世的才是真正有價值的。

歌德對人類社會與文明似有濃重的悲觀情緒，但他同時又是個理想主義者，賦予文學或他于1828年提出的世界文學概念以很重的期望和責任。歌德認為，世界文學就像一個大市場，或準確地說是精神思想交流的大市場，各個民族都把自己的產品競相推出。而此時，譯者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就有了他關于譯者角色和翻譯地位那不斷被引述的名言：“我們應當這樣看待譯者，即，譯者努力在這種普遍的精神交換中充當中介者，并把促進這種交換視為己任”、“不論別人對翻譯怎樣說長道短，它目前是將來也仍然是世界文化交流中最重要最有價值的事業之一。”同時，譯者作為中介者在翻譯中要促進交流，就須兼顧雙方的利益，而不是只顧及己方或只顧及他方。其中的倫理蘊涵可以說顯而易見。

4.對歌德翻譯思想中的倫理蘊涵之反思

歌德時代離現在已兩百多年，回顧歷史，我們發現他的悲觀不無道理。民族之間，國家之間的了解、理解是否已經足夠深入，對彼此的獨特性是否充分認識并相互尊重而彼此足夠包容，足夠容忍了呢？直至今天，人類社會的爭端、沖突甚至戰爭并沒有完全絕跡，而在有的地方沖突甚至在加劇。薩義德東方學中所論通過翻譯建構對方、代表對方而不是真正呈現對方，甚至作帝國侵略及意識形態幫兇的情況已為譯界所熟知（薩義德，1999）。當然，我們也同樣應該注意的是，在殖民或后殖民語境下，翻譯對于被殖民者針對殖民者也可以起到抵抗與顛覆的作用，忠實與尊異的翻譯策略會讓位于改寫與操縱。歌德所處的時代屬于德意志民族日漸崛起，需要輸入大量新鮮血液的時期。而當今中國，經濟總量世界第二，文化軟實力亟待提升，而中國文化試圖走向世界，中國文學文化的外譯也成為翻譯界討論的熱點話題。希望海外譯者尊重我們的差異的同時，也不可忽略我們所處的歷史時期。當代作家因無法直接用外文閱讀自己作品的翻譯，這種雙向互惠作用則明顯受到限制。此方面顯然仍然有待進一步挖掘，如葛浩文翻譯莫言等中國當代作家作品的情況。歌德所論雖是歐洲當時的文學翻譯，但直至今天其倫理思想仍然具有普遍的意義。

5. 結語

本文主要挖掘討論了歌德翻譯思想中的倫理蘊涵，可以說，歌德的翻譯觀兼顧了翻譯的文化目的與倫理目的。他的第三類型翻譯不是極端的異化，而是“雜合”后的新生事物，體現的是對差異的尊重，同中國傳統思想精華“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思考“共時翻譯”時試圖構建的互惠關系正正切合了翻譯的倫理目的。而他倡導通過翻譯促進民族間的普遍容忍反映了歌德作為偉大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對翻譯的深刻洞察和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對今日仍然紛爭不斷的世界，具有強烈的現實指導意義。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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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hical Implications in Goethe’s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XIN Guangq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enzhen University， Shenzhen 518060）

Abstract： Translation ethics involve complex factors and can be approached from various angles. They have witnessed great attention and development since Berman. Yet before Berman， Goethe had thought deep on translation， and when delved further， he was found to have much offered that was concerned with translation ethics； in connection to the differences in the foreign， realization of reciprocal benefits， and peaceful co-existence between languages/cultures and universal tolerance between different nations. Such ethical implications in Goethe’s thoughts on translations are still of general significance to today’s world， whereby cultural conflicts seem to pervade.

Key words： Goethe；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Ethical implications

作者簡介：辛廣勤，男，碩士，深圳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香港浸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翻譯理論、翻譯倫理學等研究。

通訊地址：深圳市南山區南海大道3688號外國語學院，郵編518060

E-mail：xinguangqin@163.com

（責任編輯：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