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眼望上蒼》：珍妮的回視與個人救贖

摘 要：基于猶太卡巴拉教，本雅明提出彌賽亞主義，其核心概念就是個人救贖。本文借用了本雅明的彌賽亞時間和彌賽亞救贖，對《他們眼望上蒼》進行解構式重讀，將珍妮回歸小鎮的行為、她在回憶中的講述分別視為積極救贖的結果和過程，通過三次婚姻中的三次回視，再現女主人公自我認知、自我覺醒到自我實現的個人成長路徑。

關鍵字：《他們眼望上蒼》；珍妮；彌賽亞；救贖 ；本雅明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6）06-0055-07

1. 引言

在美國黑人女性文學史上，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一改美國黑人文學的性別模式，成功塑造出一個尋找自我、表現自我、肯定自我的黑人女性。她的作品不僅為當代黑人女性文學建立了框架，也為后來黑人文學的整體振興奠定了基礎。其代表作《他們眼望上蒼》（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以下簡稱《上蒼》）也被當今美國文學批評界視為黑人文學、女性文學和20世紀美國文學的經典。（程錫麟，2005： 110）與當時以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為代表的黑人“抗議文學”不同，赫斯頓對黑人文化語境下的黑人經驗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其作品中的黑人是和世界一切人種一樣有自己喜怒哀樂的正常人。《上蒼》以倒敘的手法，通過珍妮的追憶，展現了一位情感經歷豐富而內心日益充盈的黑人女性，強化了黑人群體中女性的特殊經驗，即黑人女性在愛情和婚姻中如何通過自我認知、自我覺醒和自我實現而完成自我救贖。

根據小說的描述，珍妮在不同的時期具有不同的形象，或者說，珍妮無時無刻不處在被他人審判的位置。十六歲的珍妮是外婆眼中的“被保護者”、第一任丈夫洛根眼中的廉價勞力；二十四歲的珍妮是第二任丈夫喬眼中的“情景玩物”、伊頓維爾黑人社群眼中的市長夫人；四十歲的珍妮是第三任丈夫伍德眼中的“情人珍妮”、重回伊頓維爾后黑人社群眼中的“神秘老嫗”。縱觀珍妮的一生，她一直在各種審判中默默抗爭，在愛情中尋找自我而后超越自我。作者正是通過突出珍妮的自我，也就是被他人眼光內化的不斷抗爭而解脫的自我，來強調黑人女性的主體意識。我們借用本雅明的彌賽亞時間和彌賽亞救贖，對《上蒼》進行結構式重讀，將珍妮回歸小鎮的行為、她在回憶中的講述分別視為這種積極救贖的結果和過程，通過三次婚姻中的三次回視，再現女主人公自我認知、自我覺醒到自我實現的個人成長路徑。

2. 解題

在分析文本之前，我們先從“他們的眼睛”（Their Eyes）的指涉意義、“眼望上蒼”（Watching God）的行為意義、“曾經”（Were）的時點意義這三方面對文本的題目進行解析。

首先，“他們的眼睛 ”是“復數珍妮”（Janies）的目光。我們認為，題目選用“他們的眼睛 ”而不用“他們”，是因為后者會被理解為黑人群體密不可分的同質性群體，而作者似乎是想通過主人公珍妮來強調黑人女性在黑人群體中的特殊經驗，尤其是從珍妮的三次婚姻和三次仰望上蒼來看， “他們的眼睛”更像是在黑人群體注視下的、經過婚姻洗禮的、不斷自我回溯審視的、主體意義在不斷延異的“復數珍妮”，表達了視角的多元化和差異性。

其次，“眼望上蒼”是對大他者（Other）凝視（Gaze）的“回視”。一般而言，“望”這一行為包含了欲（Desire），包含了對自身所匱乏之物的期待，這樣主體才能在其投射的目光中有所得。梅洛—龐蒂認為，在主體的觀看之外，總有一個普遍的全視者、 一個無所不在的他者在他處觀看，拉康稱之為 “凝視的前存在”。根據拉康的“凝視理論”，我的“看”本來是由大他者的凝視主宰的，我是被看的，可在我的想象中，在我的意念和意識中，我看不到——更有可能是我不承認、 我否認——大他者的這個凝視，我不覺得、 也不認為我的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是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才顯得這樣的，通過想象，我避開了他人在看我這樣一個事實，于是我的觀看模式就變成了 “看到自己在觀看自己”（seeing oneself seeing oneself）。（吳瓊，2010：35，38）與此對應，小說有這樣的描述：

兒子怎么能出現在爸爸之前呢？天性是一切的開始，自從人成了人，本性就使人避開熱的爐子了。你說的那個謹慎只不過是只嗡嗡叫的小蟲子，它所有的一切都不屬于它，它有與別的東西相像的眼睛，與別的東西相像的翅膀——什么都像別的東西，就連它嗡嗡的叫聲也是別人的聲音。（赫斯頓，2000： 69）①

由此可見，主體在向外觀看的同時也被另一個客觀存在物（但不是另一個主體）所注視，主體總是處在來自另一個領域的目光包圍之下，即一種大他者的凝視。大他者不是與“我”相對的“他人”（other people），而是夾在個體之間的一個神秘的、無形但又無所不在的東西。大他者已經先驗地存在，主體已經被看或者處于被審判的位置。因此，復數珍妮眼望上蒼時，她也處在被審判的位置；她的行為不是始發行為，而是對大他者凝視的回視，但每一次回視更接近主體自我，而大他者的形象在她眼中也有不同的化身。

最后，“曾經”時點是彌賽亞主義的救贖瞬間。“曾經”這個時間點雖然表面上描述的是過去的狀態，但這種已經經歷過的“當下時間”（Jeztzeit/ time of the now）并非無意義，即便不是實際的救贖，也是象征性的救贖。正如本雅明所言，“在彌賽亞自己獨自救贖、實現、創造與彌賽亞事件的關系這個意義上，他獨自創造了全部歷史。”（Benjamin， 1978： 257）彌賽亞性作為一種對未來的期待，是受壓迫者的苦難記憶對實現解放的呼喚，也是救贖瞬間對正義承諾的回應。小說開頭的描述似乎應證了這一點：

因此故事的開始是一個女人，她埋葬了死者歸來。死者并非是有朋友在枕邊腳旁哀悼著因病魔纏身而死。她從透濕的、泡得腫脹的、暴死的人中歸來；暴死者的眼睛掙得大大的，審視著天命。（1）

如果復數珍妮只是忍耐和等待，寄希望于別人的救贖，即使她能安于苦難塵世，那也不過是消極的救贖罷了。但她沒有這樣，而是在回視的同時，把“曾經”的片段拼貼，不斷地以新的姿態回到新的起點。記憶同現實生活并非沒有任何關聯，如本雅明認為的那樣，人們要通過追憶才能識別出那些具有特殊意義的時刻和舉動，在“曾經”的時點中尋找出救贖的潛能。經歷了悲歡離合的珍妮再次回到小鎮、追憶往昔讓自己釋懷，正是本雅明所言的積極的彌賽亞救贖。她對愛情的態度經歷了疑惑、期待、失望和理性，從關注、依賴外在世界來尋求自我認同到回歸、審視內心世界重新發現自我，終于在個人的成長中發現了愛情的真諦：“愛情像海洋，是運動著的東西，不過歸根到底，它的形狀由海岸決定，而沒有一處的海岸是相同的。”（207）

由此，“他們眼望上蒼”就可以理解為“復數珍妮”回歸小鎮后在追憶“曾經”的彌賽亞瞬間的過程中，經由三次象征意義上的回視，完成了主體先前借助于而后又脫離于大他者之凝視，從而形成自我認同并抵達了個人積極的彌賽亞救贖狀態。

3. 本雅明的彌賽亞救贖

“彌賽亞”（Messiah）是個圣經詞語，由希伯來語音譯而來，原指“受膏者”，早在摩西時代，每當新的大祭司、君王或者先知上任之時，都會為其舉行受膏儀式，表明他們是上帝所選中的指派人選。這種傳統卡巴拉教的救贖倡導個人應該在隱忍的過程中期待他人或外在世界的拯救，而本雅明式的救贖卻是向內的，是一種源于自我而超越自我的螺旋上升式回歸。在本雅明式的歷史唯物主義信仰中，我們可以從“彌賽亞事件停止的跡象”中找到為受壓迫的過去而斗爭的革命機會。之所以注意這樣的機會，“是為了把一個特定的人的生平事跡從一個時代中爆破出來，把一件特定的事情從他的整個生平事跡中爆破出來。”（Benjamin， 1967： 263）

由此看出，彌賽亞瞬間其實是一種時間上的停頓，是凝聚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碎片。在這碎片中沒有完成或者終結的事件，并且各事件在時間的急速停頓中會釋放出一種緊張關系；或者說，進入彌賽亞瞬間就是通過記憶將過去的經歷拉入當下的危機中。那么“當下”的每一個瞬間便是末日審判的開端。本雅明所謂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不過是已經發生的“當下”、正在發生的“當下”和還未能到來的“當下”，絕非是相繼的一般時間順序或者因果關聯，具有本質上的統一性。（李倓，2005： 28，29，31）

要實現這種積極的內在救贖在時間上是可能的，雖然被經驗過的時間是有限的，但“被記憶的時間則是無限的，因為它是發生在它之前和之后一切事情的關鍵。”（Benjamin， 1967： 202）挖掘已經過去的但又具有向未來敞開式的未完結性的彌賽亞瞬間，在受壓迫者苦難記憶的“當下”予以回應，就可尋到使之實現或者在將來可以實現的途徑。

4. 珍妮三次婚姻中的三次回視

女主人公珍妮的自我認知、自我覺醒到自我實現的個人成長路徑可以通過珍妮三次婚姻中的三次回視大致勾勒出來。

珍妮的第一次回視出現在她看到一張照片的時候。兒時的珍妮不知道自己黑白混血的身份，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了連自己都不熟悉的形象。在那張和同學們的合影中，每個人都被認了出來，唯有她沒找到自己，并產生了“我在哪兒”的疑問。（11）產生疑問的瞬間，她沒有靠自己積極尋求答案，而是等待上蒼的庇佑。“她從前門的臺階頂上盡可能地尋找這個世界，然后走到大門口傾身向路的兩頭凝望。望著，等待著，由于焦急而呼吸急促。等待著世界的形成。”（13）

珍妮之所以看不見自己，不是真的看不清照片，而是否認自己已經看到的事實。她的眼光不是真實的而是想象的，不是自發的而是來自外界的。她錯以為自己是白人，她還以為自己在別人眼中也是白人，所以她看到的是周遭對白皮膚的吹捧和對黑皮膚的鄙視，她找的是一種無意識排除黑色素的白人身份。當她看到自己就是那個黑鬼的時候，她會顯得不知所措，誤認之后便對自我產生了疑問。

這一次回視可能是無意識的條件反射，或者說是一種偶然的與大他者的對視。這種回視相當于一種對質詢的回應，是意識形態下主體被動的接受。父權意識形態下，女性在婚姻狀況中是男性的財產和“家中天使”。縱使珍妮內心雖有“婚姻能像太陽造成白晝那樣造成愛情嗎？”之類的疑問，但最終還是得“從阿媽的言談和自己的猜推測中為自己求得了某種安慰，”在沒有能力找到能夠自我說服的答案的情況下，順從阿媽而委身他人，相信地平線的神秘力量：“阿媽把上帝造物中最大的東西地平線拿來，捏成小到能緊緊捆住外孫女的脖子使她窒息的程度。地平線是最大的東西了，因為不管一個人能走多遠 ，地平線仍在遙不可及的地方。”（97）于是她在“想象性認同”中相信了自己作為女性需要一個男性保護者的說法，選擇了相對有經濟實力但較自己年長的洛根作為保護者。然而，在這第一次婚姻中，生活如一潭死水，靈魂極度空虛和不安。雖然她每天對上帝心存敬畏，“她知道上帝每晚都把舊的世界摧毀，在天亮時建起一個新的世界”，但是，“現在她明白了，婚姻不能造成愛情。”（25）

在珍妮的第二次回視中，大他者不同于之前所指的“上蒼”，而是人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及其浸染下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s）。這次回視也不是一次性行為，而是由不同的事件組成，體現了一種自我覺醒，從期待落空回歸自我。通過這次回視，她意識到不能保持沉默，而要堅決反抗。

第二次回視出現在珍妮的第二次婚姻。珍妮回憶自己在第二段婚姻中，不過是作為“規訓的身體”流淌在形形色色的話語中，這些來自喬、來自黑人社群的話語，無形中對珍妮實施了宰制。和喬一起生活的八年中，她不斷往返于這種“當下”的瞬間，逐漸走出了滿心期待他人來拯救自己的心境。把向前流動的時間切開來看，其中有三件事情加速了珍妮自我認同的進度，致使她逐步穿越話語幻象，脫離眾人的言語審判，使自我回歸而得以完成符號性認同。

第一件事是喬在公開場合下剝奪了珍妮的話語權，想方設法把珍妮囿于家庭私人領域。“感謝大家的夸獎，不過我的妻子不會演講。我不是因為這個娶她的。她是個女人，她的位置是在家庭里。”（66）這番話讓珍妮心里覺得很不對勁，但她未能察覺那是什么，就像之前下不了決定和喬私奔一樣。“市長夫人”是喬對珍妮精神控制的規約，也是珍妮未認真審視自我而向他人妥協的表現。

第二件事是珍妮發現了“市長夫人”和“黃騾子”之間的隱喻。喬為了取悅她而買下了一頭騾子，當然更主要的是要顯示自己上帝般的存在解救了那牲口，用他的話說，“我不是為干活才買它的，老天，我買那壞東西是讓它歇著，沒有足夠的氣魄誰能這么干。”果然，大家都“尊敬地沉默了下來”，認為他“做了一件高尚的事”。（61）雖然黑人社群的日常閑聊具有逃脫異化的狂歡性和革命性，但是這種充滿自戀的話語中對女性的蔑視無處不在。正是由于女性的缺席和失聲，才得以讓這種看似無關痛癢的玩笑成為男性的集體意淫和男權意識形態的再現空間。這個時候的珍妮不再沉默而是插入談話，她說：“有的時候，上帝也會和我們女人親近起來，把秘密告訴我們。他對我說他沒有這么造你們，可你們都變得這么聰明，這使他多么吃驚。如果你們終于發現，你們對我們的了解連你們自以為有的一半都不到時，你們會多么吃驚。當你們只有女人和小雞要對付時，把自己裝作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容易。”（80）女性在男權意識形態下，容易有自我否定的傾向，但是珍妮堅持了自己的看法，并且在不征求任何人同意的情況下大膽地為女性發聲，不得不說作為女性而不是別人妻子的珍妮已逐漸覺醒。

第三件事是喬病危后黑人同胞對珍妮的集體監視，讓珍妮更加堅決地擺脫了看別人臉色的生活模式。喬生病后不愿意讓珍妮照料，黑人們在店里進進出出，對珍妮進行無聲的審判。“過去除了來干仆役的活外從未進過市長家院門的人現在大搖大擺以他的心腹的面目出入。他們來到店里，得意洋洋地查看她做的事，回到宅子里去向他報告。”（90）經過內心掙扎而愈發成熟的珍妮，看清了喬的男性氣質不過是男權社會壓迫男女的造物罷了。之前的珍妮還“搜尋內心，看跌落的是什么。然后她發現跌落的東西是喬在她心中的形象，這不僅是不真實的，還是她自己抓來裝飾夢想的東西”。（77）喬離開人世，“她思前想后，尋思不知是什么使人形成自己的看法，然后她想到了自己。多年以前她曾告訴年輕的自己在鏡子中等待著自己，她很久沒有記起這件事來了，也許她最好去看一看。”（95）她對深受男權意識形態折磨而不自知的喬深表同情，說他本來是可以了解她的，但他“忙于崇拜親手干的事情，在精神上粗暴地對待人們，結果是許多本來可以看得見的東西”他也看不見了，而“現在她有了不同的外表和內心，突然她知道了怎樣不把它們混在一起。”葬禮那天，“外面是飲泣和哭號，在昂貴的黑喪服里面是復活與生命。她并未探向外界，死神也未伸向她內心來破壞她的平靜。她把自己的面孔送去參加喬的葬禮，她自己則隨著春天到世界各地去歡笑嬉戲。”（96）雖然人們一再勸珍妮改嫁，因為“一個女人孤零零的很可憐”，但此時的珍妮即使深知寡婦困境，也愿意獨自去面對生活，特別是在她經濟獨立和精神獨立的情況下，“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太妙了”。（98）

經過第三次婚姻的洗禮，珍妮有了第三次回視。在這次回視中，她勇敢面對生死審判和法庭審判，從而找到了自己失落已久的主體位置。

在風暴來臨的那天，“他們和別的棚屋中的人一樣坐著，兩眼拼命盯著粗陋的墻壁，靈魂在詢問著：上帝是否意在讓他們以微不足道的力量與自己較量。他們好像是在凝視著黑暗，但他們的眼睛在仰望著上蒼。”（171）這次天災恰恰是珍妮走向個人彌賽亞救贖的開端：在這場生離死別的審判中，珍妮以超越內在性的行為溶解了那些向她投射的“渾身只有仇恨”的眼神。

雖然甜點心為救珍妮而被瘋狗咬傷后，肆無忌憚地暴露出了讓珍妮絕對服從的專制態度，但他在珍妮眼中始終是“上帝的寵兒”，是黑人社群眼中的“征服者大約翰這樣的強人”。大約翰是由“天性”和“鹽分”構成，而“天性”是“上帝創造的最強有力的東西。事實是天性是上帝創造的唯一東西，他造了天性，天性造了別的一切。”（68）甜點心的天性是直率和坦誠，他的天分是他的交際能力和音樂才華，難怪珍妮和他私奔的時候說“我們這不是做買賣，不追求金錢和名位，我們這是愛情的追求。我按外祖母的方式生活過了，現在我打算按我自己的方式生活了。”（123）她看著這個愛人就像看著上帝，哪怕是甜點心拿她的錢去賭博，她還祈禱上帝“別讓他愛上別的人，讓他只愛我”。（129）盡管珍妮對甜點心的愛是真切的，但面對愛人給自己帶來的生命威脅，珍妮沒有坐以待斃，而是自保予以回擊，決定幫助愛人死亡來解脫其瘋癲的痛苦。正如本雅明所言，“死亡不是懲罰而是贖罪，是讓有罪的生活臣服于自熱生活法則的一種表達。”（Benjamin， 1977： 109）

孑然一身的珍妮盡管做出了內心掙扎的抉擇，但這種在自保的前提下救贖“上帝”的行為卻是珍妮自我完整復歸的最高表現。如果珍妮還是繼續依賴甜點心發狂的愛而不自知，那么最后倆人可能一起命喪黃泉，然而她以愛的名義射殺“上帝”就順理成章體現為愛的真諦。難怪她說，“我已經到過地平線，又回到這里，現在我可以坐在我的房子里，在對比中生活了。這所房子不像甜點心到來之前那樣光禿禿的了，這里充滿了萬種情思，特別是那間臥室。”（207）

毫無疑問，珍妮在這場生死審判中大獲全勝，內心的充盈即是明證。然而，面臨法庭審判的時候，陪審團成員竟然都是些“對甜點心和她這樣的人一無了解的陌生人”。（200）珍妮“在審判室中，和某樣東西斗爭著，而這樣東西并不是死神。它比死神更糟，是錯誤的想法”。她想讓人們知道“她和甜點心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因此他們可以明白她永遠不會出于惡意而向甜點心開槍”。（202）

此時受審的珍妮應該更有強烈的表達欲來闡明自己的立場，但作者行文至此卻以全知敘事視角無情地封住了她的口。這時的鏡頭遠移，仿佛觀眾只能看到珍妮在言說的畫面——她處在被審判的位置積極為自己辯護，卻聽不到她言說的內容。

誠然，她通過體驗彌賽亞瞬間中的事件完成了自我救贖，并找回了被符號秩序“擦抹”的主體性，但這種主體性往往也是不夠徹底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舌頭長在別人嘴里，以至于她再次回到黑人小鎮時也沒有面對小鎮居民直接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寄希望于好友費奧比轉述自己的經歷，為自己洗清“罪孽”。但無論如何，她終歸得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結論，身為女性還“得親歷其境才能真正了解，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爹媽和別的人誰也沒法告訴你，指給你。有兩件事是每個人必須親身去做的，他們得親身去到上帝面前，也得自己去發現如何生活。”（208）經歷過話語審判、生死審判以及法庭審判的珍妮始終知道，自我救贖無非是一種言人人殊的體驗，特別對于女性而言，只有先接受并認可自身特殊的經歷，才能通過自己或他人的講述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

5. 結語

如果說線性時間是一輛往前行駛的列車，那么彌賽亞瞬間的救贖就仿佛是旅客逆向而坐，望著窗外偶然經過的、倒退的、恍惚的路邊風景若有所思。“復數珍妮”就在各個彌賽亞瞬間中追憶事件的“當下”，直面大他者的凝視，不斷向內回歸而獲得啟示，這過程不可不謂歷盡艱辛。第一次回視，她以仰視上蒼的姿態，期待從外界獲得救贖；第二次回視，她回歸內心，主動發聲，敵視父權意識形態，逃脫精神桎梏實現自我救贖；第三次回視，她重新回到小鎮以敘述者的姿態平靜地講述和甜點心的“曾經”，與世界保持平視的關系，果敢堅決地超越了自身。“他們眼望上蒼”最終回望到了自己。

文末看似突兀的戛然而止，其實不無作者的野心。全知視角的“游離”恰恰說明了傳統作者權威（Authorship）的專制。女作家的寫作現實不過是效仿了一些男作家對女性實施符號殲滅的做法來體現女性集體失聲狀況的嚴重性——有機會言說的女性，可能因為本身聲音太小而無法被人聽到；亦或就算被人聽到，人們的態度可能也是置若罔聞。即使如此，作者還是通過珍妮個人的彌賽亞救贖，強調女性的解放需要自知自覺，然后才能基于共同受壓迫的經驗建立起互相關懷、互相支持的“姐妹情誼”（Sisterhood）。盡管考慮個人彌賽亞救贖與集體世俗運動之間的關聯有一定風險，但我們還是對由女性特殊的救贖經驗所構成的支離破碎的女權現實抱有一定希望，因為女性主義烏托邦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憧憬共同的未來而是努力揭示現存世界具象的崩壞。

參 考 文 獻

Benjamin， W. Illuminations [M].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69.

Benjamin， W. 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 [M]. London： New Left Books，1977.

Benjamin， W. Reflection： Aphorisms， Essays and Autobiographical Writings [M].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78.

程錫麟.赫斯頓研究[M].上海：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

李 倓.解讀本雅明歷史哲學思想中的彌賽亞觀念[D].黑龍江大學，2015.

吳 瓊.他者的凝視——拉康的“凝視”理論[J].文藝研究，2010，（4）：33-42

佐拉·尼爾·赫斯頓 著.王家湘 譯.他們眼望上蒼[M].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Jenie’s Looking Back and Personal Redemption in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ZAN Meng FANG Yazh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Wuhan Polytechnic University， Wuhan 430023）

Abstract： Based on Kabbalah， Walter Benjamin raised Messianism，which focused on the concept of personal redemption. Borrowing the theory of Messiah time and Messiah redemption from Benjamin， this essay puts a deconstructive reinterpretation on the text of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Jenie’s return to the town and her memories in storytelling were considered to be the result and process of postive personal redemption respectively. The heroine’s self-recognition， self-awareness， and self-fulfillment were represented through looking back three times in three marriages.

Key Words：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Jenie； Messiah； redemption； Walter Bejamin

作者簡介：昝朦，女，武漢輕工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性別與文化研究。

方亞中，男，博士，武漢輕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西方文論與英美文學研究。

通訊地址：武漢市東西湖區學府南路68號武漢輕工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30023

E-mail：417850486@qq.com

（責任編輯：張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