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初冬的清晨,我在貝爾格萊德老城。
這是座緩慢的城市,到處都能看到陷入沉思般的表情,在咖啡館桌前客人的臉上,在書店收銀柜臺后的店員臉上,甚至在街道上等公車、在街角等街燈轉換的行人的背影里。也許因為漫長的冬天就要到了,也許南聯盟解體的噩夢對塞爾維亞來說就是被斬斷了四肢的人,可以活著,但無法恢復健康。但是當我問路,喝咖啡,找換錢的地方,仍能驚奇地發現,人們總是用不熟練的英語幫助我,或者用德語回答我,人們仍對我微笑。當我的照相機打擾到他們時,他們沒有巴黎街頭的隨意和舊金山街頭的友好,他們被驚擾了,可也忍耐下來,連姿態都沒變化,人們容忍而安靜,波瀾不驚。
這是座二十年來城市面貌、街道設施和咖啡價格都沒什么變化的城市。人們收入不多,前途不定,但是只要陽光普照,大大小小的咖啡館里和廣場咖啡座里便坐滿了喝一杯咖啡、吃一塊點心的人,年輕人穿著黑色大衣在藝術學院的攝影畫廊前碰頭,裝飾成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維也納新藝術流派的咖啡館里播放著爵士樂。失修的咖啡館地面上,年輕的老板在地上畫了蔓延到整個地面和墻面的綠色樹枝,看上去像是菩提樹的樹枝,這令我想起帕維奇在《哈扎爾辭典》里,描寫奧斯曼大軍進軍維也納的殘酷戰事時的一個句子:“而波西米亞森林香氣撲鼻。”
所以,這也是一座真正懂得什么是及時行樂的城市。它好像經受過生活中重大創傷的中年人,創痛是那樣劇烈,而且那樣不可挽救,所以只能認命。他知道命運無常,禍福旦夕,所以即使是一個上午的陽光也要好好享受,即使是最悲慘的命運也要平靜接受,即使只活一個早晨,也要享受它的美。我想這也許是這個城市的早上,人們總是平靜地走在失修馬路和失修大房子旁邊的原因,他們靈活地避開路上那些坑坑洼洼,他們增加了這座失修城市的詩意。
在1999年持續七十多天的轟炸中,貝爾格萊德的共和廣場是早上十點開反戰民眾音樂會之處,如今廣場上一片清晨的寧靜。在面向廣場的一個街角,靠近電影俱樂部的街心花園里,面向廣場,露天放著一架德國造的三角鋼琴,琴身風吹雨淋,油漆已經褪色,木頭也起殼。打開琴蓋時,鋼琴內部原有的氣味依稀還在,那是種保養得很好的木頭和綠絨墊散發出的樂器特有的氣味。這架鋼琴會不會就是當年反戰音樂會時用過的呢?
琴聲已經喑啞,弦與琴鍵都已松得不像話。露天的環境也毀壞了它的外殼,但它仍舊保留著優雅的三角鋼琴的線條和體量。它站在樹下,面對廣場,仍舊保留著詩意的姿勢。琴凳已不知去向,所以我站著,斷斷續續地彈了一支曲子:《破曉之歌》。不是我的意志,而是我的手指指引我彈這支曲子。
“破曉時分,好像天地初開之時。黑鳥吟唱,好像天地初現時的第一聲。”歌里唱的那個早晨,一切猶如上帝初創世界的第一個早晨,一切都是新的,一切完好無缺。街角露天的舊鋼琴吃掉了好多音,宛如哽噎,但勉強成了原來的旋律,祝這座城市晨安。
有人從我身邊經過,聽到琴聲轉臉看了看,又安靜地走過去了。紅燈亮起的時候,人們在斑駁的斑馬線前佇立,背著書包的孩子轉過頭來,是我這張東方人的臉令他們多看了我一眼,但并未改變他們安靜的神態。街燈翻綠,他們穿過街道,經過失修已久的建筑,走向樸素的街心花園。
是的,最終,貝爾格萊德在一個尋常的早上詩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