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淑敏,中國著名作家。2008年,畢淑敏與兒子一道,自費四十余萬,搭乘郵輪,完成從海路環游地球一周的壯舉。《藍色天堂》即是那次旅行的心靈幸福散文集。本文選自文集的《海中央》。
連續的航海,海如同一本又一本打開的書。深夜,走上甲板,突如其來有一種想跳入海中的沖動。我不恐慌,但是好奇。剛開始以為只是我個人的幻覺,后來問了好些人,居然都有這樣的時刻。想啊想,終于明白,我們的生命是來自海洋的,在每一個細胞里,都儲存著對于海洋的眷戀和記憶。在某些特定場合,它魔咒一般復活,押解我們的身心如人質 回到遠古。
黃昏黎明時分,在海中央看海,大海蒼天,只有你一人夾在其中,天人合一之感,醍醐灌頂。船是一種特殊的載體,當它蹣跚大海之腹,遠離陸地,自身比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放眼四野,圍繞眼簾的都是圓滑到無可挑剔的海平線,凡俗的世界早已悄然遁沒。所有曾經的煩惱,蕪雜的人際關系,不堪回首的悲苦,還有層出不窮的愿望,都像被船槳切斷的海草,漂浮而去。只有讓人靈魂出竅的蔚藍色,由于深達幾千米的摞疊,化作了近乎黑色的鐵幕,襁褓一樣包裹著生靈孤寂的肉體和靈魂。
當什么都不存在的時候,有一種關于存在的思維,就會活躍。
夜幕下的海,純凈剔透的黑與藍,天幕是銀光爍爍的星。你只想爬上星辰,將尖銳的星芒直抵掌心,感受那種冰涼的刺痛。任何認為星辰是不可以爬上去的常識,都是謬說。你無比孤獨,而且絕望地發現,它是不能戰勝的。
人生真是太渺小了,和時間相比,和夜色相比,和海洋相比……哪怕是一朵浪花,也比人更長久。它永不疲倦地涌動著,沒有死,也沒有生。或者說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死亡之中,也無時無刻不在襁褓當中。你不能說一朵浪花死了,就像你不能說一朵浪花是在何處誕生。
必需先確立了人生的虛無,然后才能確立人生的意義啊。
你想知道什么是徹頭徹尾的虛無嗎?你想死心塌地灰心喪氣嗎?你想就此歸去,把人生來一個總結,有一個新的開始嗎?你想從此不懼死亡,興致勃勃地走到人生的終點嗎?如果你的回答是:是。那我向你推薦一個地方,可以幫助你解決上述的問題,那就是海洋深處。當然了,我這個深處,說的不是大海的底層,那不是我們尋常人等去得了的地方。深處,是海的胸膛之上,在渺無人煙的蒼茫波濤之內,思索。
是的,波濤之內,而不是波濤之上。有人說:我常常到海邊去散步,看到過海的各種表情。比如海上日出,比如海的朝霞晚霞,比如海上的暴風雨,比如海上各式各樣的船……的確,這都是海,可都不是我說的海。這是海之表層,不是海之臟腑。
法國17世紀最具天才的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帕斯卡爾,曾將人定義為:“無窮大和無窮小之間的一個中項。”不。在理論科學和實驗科學兩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帕斯卡爾,這一次說錯了。沒有中項,人只是無窮小,海洋是無窮大,風暴是無窮大。
沒有任何表情的海,自在博大,放任不羈。你從那里領受生命大道若簡的意義,作為一個巨大的偶然,我們降生人間,我們所能具有的唯一能量,就是有目的地向著一個既定的方向前進。這個方向,在哪里呢?
在航行上,遼闊水面盡收眼底,澎湃海浪不停肆虐,你無可逃遁地得出一個答案。海洋上,人會變得極其單純,完全喪失了思索的能力。并不是悲哀,海洋以它的無與倫比的壯闊,已經給出了答案,不必我們這些渺小的生靈再來費勁地思考了。
一朵浪花,要是離開了海洋,片刻之間就會萎縮。時間之短,我相信任何一種陸地上的短命花卉,都會比它開的長久。太陽會曬干它,烈風會吹飛它,魚會把它吞入腹中,云會把它吸走,霧會把它裹挾而去。雨會把它當作自己陣營遺失的一滴,蚌會把它摩挲成珍珠的雛形。人會把它當作墜落的眼淚,咸而且苦……
一朵浪花,讓自己永不枯萎的秘訣只有一個,那就是匯入一個豐饒的集體中。很多浪花聚集在一起,成就波峰浪谷,托起巨輪,掀起風暴。可以永不止息地歌唱,可以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地走來走去,可以在1000次毀滅后獲得1001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