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地上有許多干涸的河流,它們只剩下軀干,而沒有了血液;它們只留下了形貌,讓我們追念昨天,想象當年的滔滔不息。
時光的塵埃淹沒了另一些古河道,使我們連枯干的軀體也不得相見。我們無從考據,也無以感懷。只有在午夜,在寂然無聲的一個人的時刻,尚可以傾聽古河之聲隱隱的,若有若無的鳴響,流入心的深處。
古河是萬水之源,是文明的潮汐,是勞動、藝術、創造的源頭。現代人無論如何應該傾聽古河之聲。
在人類的記錄工具不斷更迭創新,從鵝毛筆到鋼筆圓珠筆再到機械打字機和電腦打字設備、聲控打字機……種種迅速的、目不暇接的、簡直無從想象的演化和進化當中,人類同時也在經歷著極大的進步和極大的退步。
一種難以預料的喪失使我們變得蒼白而空虛。我們漸漸喪失了一部分詠唱的能力、喟嘆的能力,不得不過多地依賴紙張、集成電路;我們甚至不愿意面對著紙頁去涂抹和記錄,更不愿像古人那樣在物體上費力地刻畫心得與思想……
自然萬物左右于古人的靈魂。他們目擊了,感動了,歡欣、傷感、各種各樣的情緒,就在窄窄的木條和竹簡、甚至是磚石上刻記下來。這是一種笨拙的、費時費工費心的、然而卻是更為深刻難忘的記錄。生命用刻寫的方式印在了堅實牢固、可感可觸的物體之上。這種物體是堅硬的,被我們后來人很好地保管了、貯藏了。我們搬動它們,展放開來,尋找昨日的事跡、聲息,關于史實和繁瑣日常事跡的記錄,特別是思想和情感的記錄。
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事實,可是它們都屬于很久以前了。與此相反的是,一些源于土地、源于勞動的喟嘆和歌唱,要穿過很多曲折,變形、扭曲,最后才進入我們的記錄。它或許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色澤和氣味,再也沒有了那種實感,沒有了那種凝煉和張力,變得平庸、程式化和顯而易見的凡俗氣。這可以使我們造成極大的誤識。精神的觸覺不再敏銳,創造的思維不再鮮活,這種無所不在、陳陳相因的浸染使我們走向創作的末路。
如果我們要依賴典籍的記載去尋覓古老的聲音的話,那么它在哪里?那美妙絕倫的歌唱和吟詠在哪里?
于是不得不想到我們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
它們大多是勞動者的直抒胸臆,是真實的生命之聲,絕少加以修飾的大地的器官發出的聲音,是古人留給我們的一份寶貴遺產。只是由于時光的關系,它們才蒙上了一層古典的色澤,有點令人生畏。它們已被經典化、廟堂化。
那些由勞動者、卑微者吼出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聲音,包括不平的呼喊、哀怨、嘲諷甚至詛咒,還有恐懼和顫抖,都在猝不及防的時刻變成了\"經典\"。這或許可以看成藝術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生命化為聲響和墨汁行使著它的權利,它難以抵御的偉大力量。這種力量是任何其他力量 比喻說暴政和專制的力量,甚至是遺忘的魔法 都不能夠摧折和毀滅的。至此我們又一次理解了藝術與生命奧秘之間的奇特聯系,它們的異形同性。藝術的自豪原來就是人類的自豪、生命的自豪。我們依賴藝術、歌頌藝術、尋找藝術,原來只是敬畏生命,只是在尋找生命永恒力量的本身。這一點也不成其為難解的奧義,而是非常淳樸的一個原理。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特兮?”“七月流火,九月綬衣”?!熬旁轮銎?,十月納禾稼”?!岸砧彵鶝_沖,三之口納于凌陰”。這仿佛從地殼深處傳來的極為幽遠而真切的聲音,如同古河之濤。這流動的水,不逝的水,這千流百轉的現代之水的源頭,就是這樣讓我們感知著,產生出最大的激動,煥發著最大的暢想。是的,它是藝術和創造的源頭。它使后來的其他藝術,所謂的“千古杰作”都黯然失色。它凝結著大地的隱秘,是后來者難以比擬的。
一個人獨自傾聽的時刻,是最有可能獲得穎悟的。在這里,那些充滿哲思和另一種魅力的域外藝術難以獲得同等地位。因為我們的血脈里流動著占河之魂。
是的,這是具有血緣深度的、不絕的激情。我們也許無可選擇。這種感動才是更為真實的、無可置疑的。那些催人淚下的奴隸之歌,那些令人神往的遠古場景,絕望與掙扎,控訴與祈禱,欣悅與呼號,已經在我們人類精神和藝術的歷史上永不消失。它們特別的意象,動人的聲氣,親切的口吻;一種憑想象、知覺和悟力幾乎毫不費力就可以觸摸到的撲撲的人類心跳。這一切都奪人魂魄,止人不知所之。這是人類有可能發出的最感人的聲音了。它于是不朽,它于是讓現代人傾盡全力也難以模仿一二。
因為它是遙遠的河流連結著遠古大地,所以那種神奇的密碼存在于我們當中,就像無所不在的種子、因子,分散在現代的所有生命里。它分裂、生長,產生新的變異;從現代藝術中,無論如何也仍找到它。
它又像一尊難以移動、力大無窮的精神的巨人,可以打敗一切的敵手,現代的、未末的,來自其他方向的;纖巧的,詭計多端的,執掌現代技藝的……一切一切的生命都必須仰視它。古河之聲隱隱而來,無邊地細碎。從深夜到拂曉,匯成了浩浩潮聲,漫卷了黎明,覆蓋了一切,充溢了大地。我們屏息靜氣,側耳傾聽,到后來整個心靈都被它鼓點般的敲擊給震動起來。我們不得不因為過分的感激而伸出雙手,擁抱這涉過午夜而來的遙遠的傳導。